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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官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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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就有良知;良知可以自致。不必经由格物去求。这比陆象山的学说更进了一步,而与朱元晦的道理,相距也就更远了。 
    
      但是,陆陇其不喜欢王阳明“致良知”的学说,另有缘故。 
      王阳明的“致良知”的由来,近乎佛家的“顿悟”;他的《传习录》中,有“所机锋”的禅味。陆陇其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禅味;因为在儒家看,那是异端! 
    
      “二公莫流于门户之见!”当激辩得不可开交时:万斯同一半调停,一半规劝地说:“照我看,二公的异处甚微,同处极多:第一,言必信,行必敬,皆不愧为真儒;第二,一片民胞物与之心,但求有利于民,不计个人荣辱安危,皆不愧为醇儒;第三,著书立说,力倡正学,皆不愧为大儒。” 
    
      听万斯同屈着手指说完,汤斌和陆陇其异口同声地连称:“不敢,不敢!” 
    
      两人原本惺惺相惜,即使有争执,依然相敬相亲;看看天色将晚,客人预备起身告辞,主人却殷殷留客便饭。陆陇其和万斯同都知道汤斌有颜回之风,饭食粗粝得常人难以下咽,倒要见识一番,是难吃到如何程度?所以双双点头,欣然接受。 
    
      到得饭桌一看,却不免失望,四莱一汤,有鱼有肉,雪白的馒头;也不是如他人所传说的“脱粟饭——”仅仅去壳,不曾舂过的黄糙米饭。万斯同疑团莫释,心里不好过;便借故走了出来,向汤斌的老仆汤桂问道:“你家主人,平日也是这样的饭食?” 
    
      “万老爷在说笑了!”汤桂有些诧异似地,仿佛嫌他这话问得多余,“逢年过节也不曾有这样的饭菜。今天是待客,不便过于简慢。” 
    
      “那么平日吃些什么?” 
      万斯同一面说,一面去揭一个冷纱的菜罩,只见吃剩的冷饭残羹是:半碗黄糙米饭、一碟拌生豆腐、一碟豆腐乳,还有一样也是豆腐——青菜豆腐汤。 
    
      看清了真相,万斯同不再失望了;但是,他又隐隐懊悔多此一看,因为看了心里一阵阵酸楚。 
    
      “你倒也不嫌清苦?”他问汤桂。 
      “我家老爷都不嫌苦,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嫌?”汤桂又说,“吃惯了倒也不觉得,青菜豆腐也蛮有滋味的!”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万斯同摇着头走了。 
      回到席间,反是他食不下咽。汤斌待客甚诚,但不善酬酢,而且理学家特重行为的规矩。孔老夫子那套“席不正不坐”、“食不语”的教训,汤陆二人都是自然而然地遵守着,所以宾主三人,默默地吃完了一顿饭。看着雨下得大了,汤斌提议煮茗作竟夕之谈;客人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表示同意。 
    
      “潜翁!”汤斌字潜庵,所以万斯同这样称呼他,“令堂殉难一事,义烈芬芳,却不知其详,今天正好请教!” 
    
      提到逝去的母亲,汤斌忍不住要掉眼泪;用手指拭眼角,从他的家世谈起。 
    
      汤斌是明朝武官的家世,原籍滁州,在英宗正统年间方始迁到河南睢州。 
    
2、节母之子 
    
    
    
      汤库的祖父,单名一个宽字。明太祖起兵,在滁州的汤宽投入帐下,做个小小的养目,名为“总旗”。天下平定,论功行赏,汤宽升为管一百兵丁的“百户”;是最低级的武官,驻地在广东电白一带。 
    
      明朝的武官是世袭的,汤宽的儿子汤铭袭职仍旧当百户,但驻地不同;被调到中都——明太祖的家乡,驻守中都都城金川门。 
    
      汤库是汤铭的儿子,以战功升为“千户”;驻地由凤阳调到河南归德府的“睢阳前卫”,从此汤家在睢州落籍。一传汤英,再传汤讳卿;那于汤家最恒赫的一位武官,因为平巨寇王堂,定汝南之乱,又调到宣化府抵御鞑靼入侵,积功升到“指挥佥事”,世袭骠骑将军,最后的官职是“中都正留守”;那是他的曾祖父汤铭服官之地,但职位已大不相同,“正留守”是守卫凤阳的指挥官。 
    
      汤讳卿有两个儿子,长子袭职,次子名叫希范,另外在仕途上发展,当过山西赵城的县丞;那就是汤斌的曾祖。 
    
      汤家在那时,已成睢州的巨富,但家内宽厚,乐善好施,而且不废诗书;汤武臣家世,到了汤斌的父亲,几乎完全改观了。 
    
      汤斌的父亲行之,名叫祖契,字孝先,号命式。从小是个神童,对于诗经的造诣甚高;中过秀才。为人慷慨热情而有侠气。他先后娶过三位太太,第二位太太姓赵,在天启七年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汤斌,字孔伯,号潜庵。 
    
      在汤斌十一岁那年,遭遇了一场家难。有个豪绅趁他祖父去世,夺了他家的财产;而其时流寇如麻,已成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汤祖契只得忍气吞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独子身上。 
    
      破家以后买不起书,汤祖契手抄《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数百篇,亲自课子;寒夜青灯,书不读熟,父子俩都不睡觉。这样五年下来,另一场大灾难,又降落到他们父子身上。 
    
      崇祯十二年九月,陕西的官军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胜仗,大破李自成于函谷关,他的部下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李自成带了少数人逃入崤山;四面被围,饥寒交迫,李自成走投无路。几次上吊,都为他的养子李双喜所救。 
    
      既然死不成,便只有突围,李自成下令,把所掳掠来的妇女,杀得一个不留,带了五十个人,骑马往南冲。如果合围坚守,李自成非困死在崤山中不可,只以杨嗣昌的一念之差,放了他一条生路。 
    
      杨嗣昌是极受崇帧帝宠任的兵部尚书;此人的短处在于只会纸上谈兵;他认为自古以来,不管围城还是围敌,一定要留个缺口;如今不如空武关一路,另外在步关内外设下伏兵,李自成突围经过,伏兵齐发,可以一击而尽。 
    
      他这时在前线督师,说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守步关的左良玉,奉令撤离。就在这空隙中,李自成拚命冲锋,伏兵尚未部署停当,他已逃出武关,躲入湖北郧阳、均县的深山中,静静喘气。 
    
      这年久旱不雨,陕西、河南、山东、山西大饥荒;饥民无所得食,也成了流寇,李自成就是这样裹胁了河南的好几万饥民,声势复振。自郧阳、均县,一路往北,烧杀掳掠,到了崇顿十四年正月,终于包围了洛阳。 
    
      洛阳是神宗第三子福王的藩国;他的母亲郑贵妃,得宠数十年,所以福王就藩时,行装中除了数不尽的内府珍宝以外,另外拨给数万顷的庄田,又取得了食盐的专卖权,福王府的富足,真堪敌国。此时寇临城下,发库藏、募死士击贼,颇有斩获。但不幸地,总兵王绍禹的部下,已跟李自成有了勾结;同时有一路援军驻扎在城外,在李自成带兵冲到时,城门关得太快,这一支军队来不及撤退,吃了大亏,迁怒到城内守军,反而投敌自效前驱。这样里外生变,不过两天工夫,洛阳的城就破了。 
    
      那是一场浩劫,洛阳百姓被杀的有几十万;王府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福王父子组城逃命,但世子幸免,福王则仍旧被找到了。同时被捕的还有兵部尚书吕维棋,他劝福王自裁;福王贪生,向李自成磕头求饶命,结果被肢解了杂在鹿肉中一锅煮,李自成置酒大会,说是吃“福禄酒”。 
    
      下一个月,李自成开始攻河南省城开封。 
      开封是北宋的都城,金兵人寇后,重加修缮,城墙有五丈厚,李自成怎么样也攻不破。时来时去,胶着到了崇帧十五年正月,攻势突趋猛烈,李军在城墙上凿了无数的洞,填上火药爆炸,但依然无效。最后一次“大放”,满天的砖瓦灰石,向外飞击,反把李军前队的人马,打得血肉横飞。 
    
      于是李自成与另一有名的流寇罗汝才,集中了八十万人马包围陈州,布阵四十里,轮番进攻,陈州很快地陷落。 
    
      接着便是北上攻归德府,雄州危急了。 
      汤家商议逃难。但四面都是流寇,而且到处都缺粮,人吃人的事已不足为奇,一大家人就是逃得出去也难活命;因此,汤斌的母亲赵夫人作了断然的处置。 
    
      第一步,她叫十六岁的汤斌,到北城外一座庙里去读书;李军自南来,倘或攻破难州,他就得渡过黄河,往山东逃了过去。 
    
      汤斌自然不肯。无奈他母亲真的动了气,说他昧于大义,徒死无益!叱斥完毕,继以声泪俱下的苦劝,汤斌不得不勉强依从。 
    
      第二步,她嘱咐她丈夫,保护她那七十多岁、两耳重听的婆婆逃命。汤祖契是孝子,为了护持老母,也就顾不得妻子了。听了赵夫人的话,亲自充任轿夫,抬着母亲,星夜往山东曹州一带去逃难。 
    
      于是处分了一切家务,为城破之日,赵夫人悬梁自尽。 
      赵夫人知书识字,早萌死志,上吊不成,冷不防又去投井;丫头老妈子也是早有防备的,陌生人尚且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贤德有思的主母?所以就在她扑向并栏的刹那,有人拖住了她的衣服。回头一看,跪了一地的下人。赵夫人不能不发怒了,因为这对她是无比重要的荣辱关头,错过这一刻,也许就死不成;就是死成了,泰山鸿毛之间,评价大不相同。 
    
      “走开,莫误我的大事!”她厉声呵斥,“贼来不死,什么叫贞节?死得不是时候,不是取义!” 
    
      道理虽正大,下人却不能领会,环跪泣劝;就这乱糟糟,哭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难州城破,流寇已经打进大门来了。 
    
      “人呢,人呢!”为首的小头目,拿刀把桌子拍得极响,“喊你们家主人出来!” 
    
      “主人都不在家。大王!”老仆汤成抖得瑟瑟地。 
      “这么说,一个家都交给你了!那好,金银珠宝埋在什么地方?领路!” 
    
      “不知道埋在哪里——。” 
      一句话未完,刀背横扫过来,正打在汤成的嘴上;白胡子立刻就染红了,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搜!” 
      一搜把赵夫人搜了出来,拖着头发,横拉直拽;赵夫人不绝口地骂,骂之不足,用脚踢、用手打,甚至用嘴咬,结果死在白刃交加的乱刀之下。至死而不曾受辱,赵夫人的志愿达到了! 
    
      奉母携子在山东、河南、河北交界一带的曹州、卫辉、大名之间,东选西躲,一步一惊的汤祖契,在短短的三个月中,遭遇了一连串的沉重打击。 
    
      爱妻殉节不久,老母不堪惊忧奔波,死在流亡途中,一个弟弟死在归德,所造一子,下落不明。两个哥哥,一个陷在睢州。凶多吉少;还有一个死在衢州,留下十岁的弱女,孤苦无依,倘或不加闻问,此生怕就再无见面的日子。 
    
      “虽是女孩子,到底是你伯父的骨血;汤家的人不多了,我要想法子去领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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