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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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那院子怎么样?”我不甚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迷惑地瞧着他。他一笑,进一步问:“要是让你在那么一座院子里生活,你会感到满意
吗?”我随口回答:“当然满意。”我觉得他问得有点莫明其妙,回答前并未作任何严肃的思考。他问了
我好几次话,一次也不回答,未免有故意冷淡之嫌。我本无此意的。那样回
答了,认为他就不会再问什么了。而且我回答的也很实在。他果然不再问什么。却看出他内心里暗暗高兴,竟吹起口哨来。“当然满意”——这四个字,是我与他散步时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两天之后,星期六的晚上,系里召开全系师生大会。工宣队副队长发
表讲话,表情严肃得义愤于色:“我们有的同学,资产阶级占有思想极为严
重。严重到什么地步呢?严重到想要住进陈望道先生家中的地步?我倒要问问这个同学,你想要住进陈望道先生家,那么让陈望道先生搬到什么地方去住?
大概你还梦想着住进中南海去吧?这叫野心啊!。。”
我回头者了H一眼,他明知我在看他,却装作没有注意到我,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我明白了,他那一天是存心“邀”我去“散步”。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智慧的圈套诓我上钩——因为入学后我和他同时交的“入党申请书”。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退出了这场两个人的“战争”。我实在不想卷入这样一场“战争”。而且认识到,我一旦卷入,他我之间,便无所谓“正义与邪恶”了。况且我也决不是他的对手。从此我再也没有交过一份“思想汇报。”
还有一次,一位党员同学,虔诚之至地对我说:“大梁,你入学前就发表过小说了,以后你得多帮助我啊!”我慌忙回答:“你可别说这样的话!我发表过的那哪叫小说,不过是在《兵团战士报》上以故事形式发表过一两篇好人好事,咱们都一样,要搞创作,都得从头学起。。”
我最怕别人提我入学前就发表过小说。提的人越多,提的次数越多,使我感到的压力就越大。入学的第二天,十六名同学聚在一起,与老师们一块开“漫谈会”。一位老师问谁入学前发表过作品,皆默默然。我以为大家是因为彼此陌生而拘束,为了打破僵局,便首先说:“我入学前发表过几篇小小说、小诗、小散文。”老师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其他同学呢?”默默然者们仍默默然。可怜,名曰:“创作专业”,十几名学生,半数以上党员,发表过什么的,除我和一位女生外,竟没有第三个。也就是从入学的第二天,老师们总是不断受到“推行智育第一”的种种指责。而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所谓走“白专道路”的典型。那位和我一样入学前发表点小文字的女同学,因为是女同学,幸免之。
一位党员同学要求我在写作上帮助他,并未使我感到受宠若惊,反而使我感到意外。
不料那位党员同学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假装谦虚好不好?谦虚过分就是虚伪。”
我见他这么说,又确很虔诚,便回答:“你是党员,你思想觉悟比我高,请你在思想上今后多帮助我。”
不料以后小莫暗暗告诉我,我又被“出卖”了一次,那位党员同学竟向工宣队汇报,说我要与他达成一笔“交易”——我请他帮我解决组织问题,以帮他修改文章为报答。
他们不向老师汇报我什么,因为老师们都挺爱护我。我虽愤怒,但只想再多铭记一次教训,并不愿与之吵翻。随他们去好了。
又过了几天,那党员同学,竟果然拿了一篇什么文章请我帮忙润色文字。其话,其态度,其表情依然那么虔诚之至,那么令人难以拒之。
我的回答颇不文明——“去你妈的!”
中国的“国骂”有时候很叫劲儿。
“你。。”他目瞪口呆。
我说:“老子早就不交思想汇报了!你是党员,你会不知道吗?”
他心中有鬼(是否有愧不得而知),退回辅位,钻进蚊帐去了。。
自从我打消了争敢入党的念头,觉得自己变得无所畏惧了。而且某些人也确实反过来开始怕我了。我尝到了做人的某种“甜头”。但戒备之心,已成本能。除了小莫,不与任何人过从。暗暗立下与某些人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
无所畏惧——其实是一种自我感觉。因为我深知,言行不慎,我是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被“出卖”得更惨的。“出卖”——各种人们之间的各种“出卖”,已不复能用“品德”二字解释,那是那一历史时期的“流行病”。如果放在特种显微镜下分析,每个最渺小的病毒,都带有那一历史时期的政治的特征。
所以我本能地认为申·沃克对我是个“危险”的人物。小莫也接到了“留学生办”的“传讯”。
他将我扯到校园内一个僻静的地方,很有些紧张地问:“前天我没对沃克说什么‘过杠’的话吧?
我肯定地回答:“没有。”
他又问:“也没对你说什么‘过杠’的话吧?”
我摇摇头,用同样肯定的语气回答:“没有?”他顿时出了一口长气。
我问:“就是你说了什么‘过杠’的话,难道还怀疑我出卖你不成?”
他脸红了,说:“你可千万别那么以为啊!我不过是有点神经过敏罢了。申·沃克这个外国佬,今后咱俩都得躲避着点。否则咱俩不定哪天准倒霉!”
我比小莫更明白这一点。
但是沃克自己肯定不明白。
他不过就是想主动与两个中国学生建立友谊,对中国人有所了解而已。在那一历史时期,一位外国人想要真实地了解一个中国人,那只能是一种愿望而已。哪个中国人如果向一位外国人真实地坦露自己头脑中的思想,不是想入狱,就准是个疯子!我和小莫都不愿一脚就从大学校门跨进监狱大门去。我们的神经也没什么毛病。
我们按时来到“留学生办”,“召见”我们的是一位我们不太熟悉的工宣队员。看样子不过是个小角色,却偏要故作出一副大人物的派头。从校党委到各系总支,逐级都有工宣队员担任要职,所谓掺入高教战线的“沙子”,领导“教育革命”。此公即是一粒“革命”的“沙子”。而当时复旦的党委书记,竟是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现役军人。就差一位贫下中农了。若齐了,真可谓之曰“复旦工农兵政权”。
我和小莫落座后,那工宣队员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缕,先瞅瞅我,后瞅瞅小莫,语调缓慢地说:“情况嘛,是这样的,我们经过研究以后,接受留学生们要求与中国学生同吃同住的愿望。当然,这无疑会使·我·们今后面临的思想政治工作更复杂化。可·我·们既是来领导上层建筑的,就不怕面对各种复杂的情况。。”每说到“我们”两个字,便带有格外强调的意味。
“我们”两个字,暗示出工宣队在复旦园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和小莫都不作声。我们预先商量过“对策”,要装成两个头脑简单的大傻瓜。
“情况嘛,也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们决定,你们俩以后同瑞典留学生申·沃克住在一起。”他话题一转,眈眈地盯着我们。
太出乎意料了!
我和小莫对视一眼,真都有点发傻了。
“据说,你们与申·沃克接触频繁?”对方挪动了一下工人阶级强壮的身躯,往沙发靠背挺舒服地一靠,脸上呈现出令人怀疑的和气表情。
“这是胡说!我们与申·沃克只接触过一次!”小莫当即反驳。
“别发火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那表情,那口吻,依然怪和气的。
我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指一个人对待错误应取的态度,我们与留学生接触过一次,也算什么错误吗?何况是申·沃克主动与我们接触。。”
“这个申·沃克都与你们谈了些什么?”对方打断我的话,猝然发问,同时将身体迅速地俯向我们,仿佛一只会相面的大猩猩似的瞪着我们的脸。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谈气候!”小莫随口回答。
“谈气候?谈什么气候?”
“谈国内气候呗!”
“说,说!。。”
“申·沃克认为北京气候好,我们认为还是上海气候好。上海气候多好哇,一年四季湿湿润润的,所以上海人的皮肤才比北方人的皮肤细嫩是不是?他说上海的黄梅雨季挺讨厌,我们说北京风沙太大,他就同我们争论不休。。”小莫信口开河,胡诌八扯,煞有介事。
“当然还是上海好,当然还是上海好。。”对方搭讪道,大脸盘上均匀地布满了失望,又往后一靠,烟灰落了自己一身。
小莫暗暗朝我。。了一下眼睛。
我又说:“让我们俩和留学生同住,我觉得不妥。因为我们生活作风挺散漫的,政治思想也不够成熟,只怕会在留学生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请工宣队慎重考虑,是否重新选择两位政治思想上比我们更成熟的同学?”
小莫连连道:“就是,就是,就是。”
对方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着我说:“我们还是充分信任你们的嘛!不过,申·沃克这个留学生,不是·我·们的朋友。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散布过许多与·我·们不友好的言论的。你们要及时向·我·们汇报他的情况,要同他展开必要的斗争。这也是对你们的考验嘛。。”说着,站了起来,表示这次“召见”已经结束。
我和小莫巴不得早结束这场谈话,马上站起退去。退出之前,我真想转身问一句:“要是申·沃克成了·你·们的朋友,你们大概会封他为什么‘荣誉工宣队员’吧?”我们走到校园里时,小莫低声说,“这太卑鄙了!和让我们当‘告密者’有什么两样”?
我说:“反正我们又没有接受他们的经费,完全可以不必向他们汇报什么。”
“那我也觉得这场谈话够令人恶心的!”小莫愤愤地啐了一口。。
我们中文系学生,一般七人住一房间。和留学生同住,四人一房间。除了我、小莫、申·沃克而外,还有一位黑人留学生。不过那黑人留学生不久便因为什么事回国了,H搬了进来。傻瓜也会明白,他是工宣队掺入到我们这个宿舍的一位“沙子”。我和小莫虽然与沃克同住了,但更加避免与他交谈什么。我们不愿被工宣队第二次“召见”。H却时常提出各种话题企图
在我们这个中外学生同住的宿舍里引起讨论和争论。比如:评《水浒》的现实意义是什么?儒法斗争的历史经验是什么?主席最理想的接班人应该是谁?。。我和小莫知其居心不良,任其独自高谈阔论,姑妄听之而已。
申·沃克曾经对评《水浒》的现实意义发表过一通“独辟蹊径”的见解。
他说:“《水浒》是你们中国最伟大的一部反人性的古典名著。”
“什。。么?”H当时脸上充血,不知是被一股辩论情绪所激动,还是由于另外的目的而感到兴奋。
沃克从容不迫地说:“在《水浒》这部著作中,谁杀人不眨眼,谁就是英雄。评《水浒》的现实意义就在于,为中国今天的缺少人性和明天的杀人寻找形象的理论根据。中国目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