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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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离开复旦呢?
她离校时,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同学去送她。因为她不向同学们告别。
我一直将她送到公共汽车站。她对我竟有些依依不舍。忽然她哭了,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能入复旦是怎么回事了,把我当成‘试验品’,所以我偏不努力学,让他们扫兴。。”“他们”——当然不是指的老师们。老师们对她都很关心,她对此也不无感激。张春桥的任何一条“指示”都是复旦的法令。老师们没有抗拒的力量。她自己,三年来不过是以一种消极的心理,嘲弄政治对她的命运的摆布。
政治摆布人,如同猫摆布老鼠。
她还不是“工农兵学员”中最值得同情的一个。最值得同情的是评论专业的一个藏族女生。文化水平不比小樊高多少,两个孩子的妈妈。入校后
有压力,也想孩子,对文学评论不感兴趣,如同盲人对看电影不感兴趣。数次要求退学,工宣队不同意,党委不批。她是农奴的女儿,认为退了她,是“阶级感情”问题。
有天我端着脸盆到水房洗衣服,见她呆呆地站立在三楼走廊的一个窗口出神。一件衣服还未洗完,就听“刷啦”一响,是什么从楼上掉下去砸到树的声音。我觉着那声音不祥,满手肥皂沫冲出了水房——走廊窗口已不见了她的身影。俯窗一看,楼底下卧着她的躯体。
她摔死了。。
这些人,这些事,渐渐使我意识到,复旦是不能满足我强烈的求知欲的。它可以给予我的只能是另外一类东西:入党,理想的分配去向,政治垫脚石。想要多少块?它可以给你多少块!但需用等量的“实际行动”去换取。在给了工宣队一个不良的最初印象后,对我来说,换取到那些东西,得“摇身一变”,往自己脸上多涂几道反差油彩。
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足够的勇气。出卖自己也总需要点勇气。彻底出卖自己则需要大的勇气。
我唯愿自己能无风无波地在复旦度过三年。
我想,我得本分一点才好。
然而“本分”要成为一个人的愿望和原则时,还需获得客观的恩典。客观不发“允许证”,主观就像一个被无赖纠缠的姑娘。。
一天,吃午饭时,中文系留学生窗口贴了一张大白纸,上面工工正正的毛笔字写的是:我们不要留学生特殊化,我们要与中国学生同吃同住。暑名——申·沃克。
也许是这个名字在留学生中具有某种潜在的号召力,也许是他提出的要求符合留学生们的普遍愿望,留学生窗口一个留学生也没有,他们皆分散地和我们中国学生排在一起了。
我平素对留学生都没太注意过,更没接触过,问同学小莫:“哪一个是申·沃克?”
小莫朝前撅撅下巴:“喏,瑞典王子。”
站在三四个人前边的一名留学生转过身来,对我们点头微笑,态度友好。他身材很高,一米八以上,却并不魁梧。因为身材高,还显得有些瘦。但举止矜持,风度优雅。我们也友好地对他点头微笑。仅仅是出于礼貌。中文系与新闻系的同学合住四号楼。一幢楼一分为二,一半三楼划给了留学生。走廊被门隔开。门上挂着一把拳大的锁。镶的是鸟玻璃。某个中国学生若与留学生们接触过多,准会被“留学生办”找去谈话。接触过多是与无来无往相对而言。谈话的实质却意味着提醒、批评、警告。我当时是一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时时处于某些同学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便有“小报告”打将上去。所以我避免与留学生们发生接触,讨厌给自己找来什么麻烦。
逢年过年,什么纪念日,欢迎新同学或欢送毕业生,系里照例是要举行联欢会的,留学生们照例是要被组织起来参加的。他们有时也准备个小节目,一般照例是唱主席诗词歌。
《沁园春·雪》、《咏梅》、《蝶恋花》是留学生们很喜欢唱的。只有在这些联欢会上,中外学生之间才显示出一点交往气氛来。也只限于气氛而已,并不能深入到感情层去。像我和小莫回报沃克的微笑,谈不上友好,只能算礼貌。《重上井冈山》、《鸟儿问答》两首诗词公开发表并被谱曲后,我却没
听到任何一位留学生唱过。我们中国学生是很快就会唱了的。
广播室天天以最高音量反复播放。“不须放屁”之词,早、午、晚响彻校园。听也听会了。
何况每人还发了油印的铅印的歌篇,学生会还集体教唱了好几次。也巧,那天食堂还就是做了“土豆烧牛肉”。许多中国学生和留学生都买了。不知是哪位大师傅烧的,土豆成了羹,牛肉却不烂。食堂里一片抱怨之声。食堂外响而亮之地播放着《鸟儿问答》。
我和小莫买好饭后,端着碗用目光四处寻找座位。沃克刚刚在一条长凳上坐定。他看到我俩,又朝我俩点头微笑。所有的桌子凳子全被占据了,我俩找不到个可以坐下的地方。沃克欠身往他坐的那条长凳的一端挪了挪,只坐了个角,招之以手,示意我们和他坐在一起。
不过去坐下连礼貌也失掉了。我和小莫对视一眼,走了过去,与他“三位一体”。条凳只有二尺长,三个人坐上,两边两个人的屁股就缺少支点。这么坐着吃饭并不比站着吃饭强多少。我和小莫实实在在是出于礼貌。
其实饭厅里有五张桌子没人就座。都是“留学生专桌”。留学生们响应了沃克,谁也不去坐“专桌”,端着碗往中国学生的饭桌上挤。没座位的中国学生们宁端碗站着吃,或端回宿舍去吃,也不愿坐到“留学生专桌”去。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要特殊化”,在留学生们提出来,是增进友好的愿望。由中国学生去坐,就未免有“不自觉”之嫌了。
沃克见他提出的要求得到留学生们的响应,心中分明暗暗高兴,一脸得意之色。
他将一块嚼不烂的牛肉吐在桌子上,侧脸瞅着我和小莫说:“朋友才坐在一条板凳上。
你们俩是我的支持者吗?”他中国话说得相当流利,吐字很清楚,而且是标准的普通话语音。
小莫没吭声。
我自然也不愿有所表示,满怀信心地嚼着一块牛肉。沃克又说:“你们中国学生也应该支持我。”
小莫低声问:“你要我们用什么样的行动支持你?”沃克又朝桌上吐出一块嚼不烂的牛肉,盯着它恨恨地说:“简直像从轮胎上切下来的!”随后索性放下筷子不吃了,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托下巴颏,微笑着说:“从今天晚饭起,我希望你们带头坐到‘留学生专桌’去,那么这个饭厅里就再也不存在什么‘留学生专桌’了,嗯?”那一时刻,他脸上有种孩子般天真的神气。他的微笑也显得那么幼稚。他使我怀疑,他对他的做法并不是很认真的,甚至可能掺杂着无恶意的玩笑的成份。校方是绝不会喜欢一位留学生开这种玩笑的。我想。
“这就是你要达到的目的?”小莫又低声问。
我暗中踩了小莫的脚一下,希望他别愚蠢地提什么问题。快吃饭。吃完快跟我一道走。
因为我发现已经有人在注意我们。
沃克的目光在整个饭厅巡视了一遍,望着所有仍在饭厅里的中国学生和留学生们,用缓慢的语调说:“我要达到的目的是了解。”他收回目光,又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和小莫,情绪变得有些激烈地说:“我们留学生从各国来到中国,绝不仅仅是为了学到中国文化!我们还非常想要接近中国人,了解
中国人!对于我们,这是同了解和学到中国文化一样重要的!哪怕让我们真实地了解一个中国人也行啊!可是你们中国学生见了我们留学生,无非就是点头、微笑、‘您好’、‘请’,仿佛你们都是机器人,就会说这么几个简单的词汇!难道我们是到一个机器人国家来留学的吗?有时我真想把你们的思想从你们头脑中挖出来!难道你们中国人的头脑里当真什么都没有吗?”
他的语调很高。这时的他,脸上那种纯稚的微笑不见了,那种孩子般天真的神气也没有了。他那样子好像要立刻同谁展开一场大辩论。饭厅里一时变得寂静无声。中国学生和留学生们都停止了吃饭,从各个角度愕然地朝我们这边望。
我和小莫一时怔住了。我当时绝没有想到,这位瑞典留学生,竟会当着我和小莫——两个中国学生的面,坦率地说出那么一大番不够友好的话。我认为他想了解中国人的愿望是表达得过于强烈了!而经验,别人的经验,更准确说是别人的教训警告我,与这么一位不安分的留学生接触,对自己是很危险的。
我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小莫却仍愚不可及地怔怔坐着。外面,大喇叭还在播放《鸟儿问答》,不知已是第几遍了。沃克也突然站了起来,环视着所有的人大声说:“安静,请聆听最高指示。。”
他的话声刚落,紧接着大喇叭里传出一句歌声:“土豆熟了,再加牛
肉。。”再接着是:“不须放屁!不须放屁!。。”留学生们哄笑起来。中国学生们,则一个比一个神态严肃。不难看出,有人的严肃是佯装
出来的。一位老师傅在机械地抹桌子,仿佛身旁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沃克离开桌子,走到那位老师傅跟前,极其认真地说:“老师傅,毛主
席说的不对,他老人家肯定没有做‘土豆烧牛肉’的实践经验。如果先烧牛肉,牛肉烧得半熟,再放土豆,今天就没有这么多人抱怨您了。”那老师傅木讷地瞧了他一会儿,竟驴唇不对马嘴地张口来了一段语录: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沃克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膀。我趁此时机,扯起小莫,赶快离开了饭厅。“这个申·沃克!。。”我边走边嘟哝。“复旦园有了这么一位留学生,够工宣队操心的喽!”小莫幸灾乐祸地说。我说:“有什么操心的?工宣队实在看着他不顺眼的时候,也许会将他
开除!你以为工宣队做不出来?”小莫说:“只怕没那么便当!沃克在留学生中很有威信,开除了他,也
许会引起留学生们的普遍抗议,造成国际影响呢!”我问:“他真是瑞典王子?”小莫回答:“留学生们送给他的绰号罢了。”“他像吗?”“我哪儿知道像不像!真正的瑞典王子,我也不曾见过。”“真正的瑞典
王子要比我温文尔雅得多!”没想到沃克又跟了上来,和我们并肩走,边走边说,“用你们中国话形容,儒者风度。”我和小莫不禁都有几分尴尬,猜想我们议论他的话一定全被他听到了。
“你们对我的议论很有意思。”
果然如此!
我和小莫更加发窘。
他却灿然一笑,避而不提了,问:“你们一定读过新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 吭*同那种用阶级斗争观点阐述的文学史观吗?”
此著是很有威望的复旦F教授对其原著的“崭新”的“修正”。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红线贯穿了中国的文学史,完全符合“迄今为止,人类的一切历史,都是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历史”的观点。老人家亲笔写给F教授的信,复印件敬存在复旦校中展览馆,我们中文系的学生几乎都“瞻仰”过。此著在复旦园内被称为“新文学史”,规定中文系学生人必购之,购必读之。“四人帮”对它也极为欣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