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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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参考消息》上都登了,大概总不至于是无中生有,阶级敌人对共产党的诬蔑吧?
不是说“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么?应该是先使人民中的一部分人富起来才对啊!倘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们,都利用职权,着急慌忙地,争先恐后地先使自己富起来,还算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
中国是中国人民的中国。中国的一切财富,巨细无遗,都是中国人民创造的。任何侵吞、挥霍、浪费人民财产的行为,都不应是中国共产党的干部们的行为,都是丑行,都应受到法律的制裁。人民希望是这样。如今人民对党也只有希望而已。希望“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的政策不变;希望党风彻底好转;希望党内有几位“包龙图”,铲除邪恶,辅佐“朝纲”;希望改革之举成绩更大,弯路更少。而最大的希望则是——党内损公肥己、以权谋私者们不再继续下去。人民是既痛恨他们,又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人民已将权力交给了他们,就像李尔王将王杖,交给了对自己始而恭顺继而飞扬跋扈的女儿女婿们一样。
老百姓有句话——“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也是希望。中国的老百姓是全世界最仁义最厚道的老百姓。他们很通情达理。江山是老共产党人打下的,打下了江山的人们有资格伸手向人民要好处。人民给,而且人民已经给了。包括他们的子孙辈们伸手向人民要或者就是像拿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去拿,去捞种种特殊的好处,人民也能宽宏地沉默着。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仁义太厚道了。但是中国很穷啊!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普遍还很穷啊!要达到小康,还得努力奋斗到本世纪末呢!人民给不了那么多,人民负担不起。什么事情都得慢慢儿来,也得容人民慢慢儿给。别捞得太急了。即便是再一再二又再三,老百姓也还是只有希望而已。哪个国家的老百姓比中国的老百姓更仁义更厚道呢?哪个国家的老百姓比中国的老百姓更善于忍耐,更善于在忍耐之中仍怀抱着不泯的希望呢?以权谋私者,一心只想自己先富起来,全不将人民利益放在心上者,是应该感到羞愧的。
就在几天前,哈尔滨市一家制本厂厂长来找我,还讲到这样一件事:他们厂要买一台某种型号的印刷机,难以买到,就有人好心地为他介绍了一位经商的干部子弟。
对方说:你们要买的印刷机我有,可以卖给你们,但你们得给我百分之十的“个人劳务费”。给,明天就可提货。
一台印刷机十七万元。百分之十——一万七千元。问:“给开发货票吗?”
答:“‘个人劳务费’,开什么发票?”
拿国家生产的机器转手倒卖,一张口就敢一万二万的要“小费”,还美其名曰:“个人劳务”,这叫干什么?!而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持介绍信为扩大再生产买不到,怎地竟会在某些人手中囤积居奇?他们靠的是哪方面的权力?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作,父亲来叫我,说家中来了一位个子高高的外国人。
我到北京后,素少交际,更从未结识过外国人,心中不免十分疑惑。
回到家中,果见一外国人静坐以待——申·沃克!
自从他离开复旦后,我从未见过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到中国来了。
想不到他竟从天而降,我们彼此的高兴心情,不必赘述。
我向父亲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瑞典人。”
沃克站起身,头触到了吊灯罩子,噼里啪啦掉下无数塑料饰穗。
他脸倏地红了,立刻弯腰去捡。他那高个子,弯下去就很困难。只好曲一膝,跪一膝,像一个高高挑挑的外国小姐,正行着曲膝礼时一条腿抽筋了。
我忍笑帮他捡。
父亲则冷冷地瞧着他,又冷冷地瞧着我,不知我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认识了这个外国人,而且称他为“朋友”。父亲是怕我出了点名,忘乎所以,犯什么“国际错误”。父亲习惯于将“里通外国”说成“国际错误”。对与外国人交往这种事,父亲的思想认识仍停滞在“文革”时期,半点也没“开放”。
他常说:“别看那些与外国人交往的中国人今天洋洋得意的样,保不准哪一天又会倒霉,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沃克将那些被碰掉的塑料饰穗全部接过去,从容不迫地往吊灯罩上安装。
我见父亲那种表情,怕沃克敏感到什么,又补充介绍道:“在复旦时,我们俩一个宿舍住过呢!”
沃克安装完毕,对父亲笑笑,落座,也说:“我和晓声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在中国交往的第一个朋友。那时还是‘四人帮’时期呢,我们的友谊是经过了一些考验的。”说着转脸瞧我,意思是问我——对吗?
“正是这样。”我对他说,也是对父亲说。
父亲“哦,哦。。”应着,退出屋去,再未进来。
如今,一个中国人能称一位外国人为自己的朋友,倘若这外国人又是来自所谓西方世界,诸如瑞典这样一个“富庶国家”,并且还是一位年轻的博士,那么仿佛便是某些中国人的不寻常的荣耀了。
我称沃克为自己的朋友,不觉得在名分上沾了他什么光。他视我为朋友,也肯定不会自认为是对我的一种抬举。他的博士头衔,在我看来也并不光芒四射。他获得这学位的论文——《中国古代民歌研究》,还是在大学时我帮他搜集资料、抄写卡片,互相探讨之下完成的。
他这次是到驻中国的一个办事机构工作的。他从“青年报”上看到介绍我的小文章,才询问到我的住址的。
以后,他几乎每星期六晚上都到我家中来做客。他喜欢喝大米枣粥,喜欢吃炸糕,黄瓜罐头,还喜欢吃饺子。我们就每个月让他吃上两顿饺子,更多的日子只以粥相待。
榆树上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肉虫,我们北方人叫它“贴树皮”,又叫“洋瘌子”。寸余,黑色,有毛,腹沟两侧尽蜇足。落人衣上,便死死贴住,抖而不掉。落人皮肤上,非揪之拽之不能去。虽去,则皮肤红肿,似被蜂刺,二三日方可消肿止疼。这一点类同水蛭,样子却比水蛭更令人讨厌。而且它还会变色,在榆树上为黑色,在杨树上为白色,在槐树上为绿色。
有些中国人,真像“贴树皮”。其所“贴”之目标,随时代进展而变化,而转移。研究其“贴”的层次,颇耐人寻思。先是贴“官”。
“某某局长啊?我认识!”
“某某司令员啊?他儿子和我哥儿们!”
“某某领导啊?他女儿的同学的妹妹是我爱人的弟弟的小姨子!”
七拐八绕,十竿子搭不上的,也总能搭上。搭上了,便“贴”。
此真“贴”者。
还有假“贴”者,虽也想“贴”,也毫无机遇,难以接近目标,在人前故出“贴”者语而已,为表明自己是“贴”着什么的。
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能看到一些人,为了巴结上某某首长,或某某首长的儿子女儿,极尽阿谀奉承,钻营谄媚,讨好卖乖之能事么?图的什么呢?其中不乏确有所图者。也有些人,诘之却并无所图,仅获得某种心理安慰而已。仿佛“贴”上了谁谁,自己也便非等闲辈,身份抬高了似的。
继而“贴”港客。港客本也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我们同胞。相“贴”何太急?盖因港客在“贴”者们眼中都挺有钱。有钱,现今便仿佛属“高等华人”
一类了。其实,他们除了比一般大陆人有些许钱,究竟“高”在哪儿呢?就钱而论,香港也绝非金银遍地,香港人也绝非个个都腰缠万贯。“港客”中冒牌的“经理”、伪装的“富翁”,心怀叵测到大陆来行诈的骗子,近几年仅披露报端的还少吗?
然而“贴”者们为了捞到点好处,明知对方是骗子,也还是要不顾一切地“贴”将上去的。骗子身上揩油水,更能显示其“贴”技之高超。
“贴”港客,比“贴”某某领导某某干部实惠。小则打火机、丝袜、化妆品、假首饰什么的,大则录音机、照相机、彩电、录像机等等。只要替他们在大陆效了劳,论功行赏,是不难得到的。港客还似乎比某某领导某某干部们大方。你要从某某领导某某干部家拎走一台录音机?休想!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习惯了收受而不习惯给予的。“贴”领导干部者,实“贴”权势二字也。古今中外,权势都并非可以白让人走“贴”的。得“上税”。以靠攀附上了某种权势而办成一般人们办不成的事的,统计一下,不付出什么的有几个?“贴”港客者。实“贴”钱“贴”物也。钱亦物,物亦钱,都是手可触眼可见的东西,“贴”到了,实实在在。
港客照我看也分三六九等。
一等的正派地办事业和正派地经商。
二等的就难免投机牟利。
三等者流,行诈行骗,不择手段,要从大陆揣两兜钱回去吃喝玩乐罢了。
某一时期大陆上穿港服者,留港发者,港腔港调者,港模港样者,“贴”港客者,假充港客者,着实使我们的社会和生活热闹了一阵子。
“贴”者为男性,不过令人讨厌;“贴”者为女性,那就简直愈发令人作呕了。男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技巧,女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色相。凡“贴”,技巧也罢,色相也罢,总都得无耻一点。恰如馒头也罢,*鹕找舶眨。。芏忌俨涣艘S 玫恪懊嬉。。印薄*
有一次我到北京饭店去访人,见一脂粉气十足的妖丽女郎,挽着一位矮而胖的五十余岁的丑陋港客,在前厅趋来复去。女郎本就比港客高半头,又足蹬一双特高的高跟鞋,犹如携着一个患肥胖症的孩子,实在令人“惨不忍睹”。那女郎还傲气凌人,脖子抻得像长颈鹿,“富强粉”面具以下就暴露出一段鹅黄色来。仿佛被她挽着的是拿破仑。真让你觉得大陆人的脸,被这等男女“贴”者们丢尽了。
还有一次,我在一家饭店与我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的女儿吃饭,邻桌有二港仔,与几个大陆“摩登”女郎举杯调笑,做派放肆。
其中一个港仔,吐着烟圈,悠悠地说:“我每分钟就要吸掉一角七分钱
啦!”炫耀其有几个臭钱。那几个女“贴”者便口中啧啧有声,表示无限崇拜,一个个眼角荡出风骚来。另一个港仔,不时地朝我们的桌上睃视。终于凑过来,没事找事地与
我对火。然后盯着我的女伴,搭讪道:“小姐,可以敬您一杯酒。。?”她红了脸,正色道:“为什么?”“因为您实实在在是太美丽了呀!我来到北京许多天啦,没见过您这么
美丽的姑娘呀!”那种港腔港调,那种涎皮赖脸的样子,使我欲将菜盘子扣他脸上。我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奉承,她是我妻子。”对方一怔,旋即说:“真羡慕死你*# *有这么美丽的一位妻子哟,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电影演员啦!”
我的女伴的脸,早已羞红得胜似桃花。她的确是位美丽的姑娘,那几个女“贴”者与之相比愈加显得俗不可耐。“你的眼力不错。”我冷冷地说,决定今天扫扫这两个港仔的兴。
“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呢,我们是。。”他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一股芬芳沁入我的鼻孔。名片我也有。二百张。印制精美。我们编辑部为了工作需要,给每个同志印的。也是喷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