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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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错误”,那也是自己的“错误”啊!
儿子又透露,老师暗中保证——将会向除了区重点本区最好的一所中学推荐他。
校方既然这么抬举着儿子,关怀着儿子,还去查什么分呢?倘受了别人的怂恿而去做对学校进行质疑的“尖兵”,不是等于被人利用么?
于是三口人空前一致地统一了态度,安安心心地在家等发榜。但儿子去学校看榜那一天,是哭着回来的,儿子被分在了本区最差的一所中学。似乎作为安慰,儿子还带了一份“三好生”证书。
“那,你们老师对她的保证怎么解释?”
“老师说。。说。。”
“别吞吞吐吐的!快讲!”
“老师说,她为我尽力了。。关系生太多,自费生也太多。。她很遗憾。。”
他从儿子手中一把夺过“三好生”证书,越看越来气,连撕带揉,扔在地上。。
第二天他让儿子找出以前的两份“三好生”证书,而自己戴上一只手套。儿子猜到了他戴上一只手套要去干什么,小声说:“爸,你用不着去外边翻垃圾。这学年的‘三好主’证书我粘起来了。。”
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他想必须帮儿子一次,否则他觉得自己太愧作父亲了。他记得曾听儿子讲过。连续三年是“三好”学生的,是有资格被保送的。瞧着那一份揉皱了撕碎了又被粘起来了的“三好主”证书,他心中一时替儿子感到极大的不平。
“儿子,这三份证书是连续三学年的么?”“是,。。从四年级到六年级。。”“嗯。幸亏你把六年级这份粘起来了!”他不禁摸了儿子的头一下。“爸,我不是说过么?别为我瞎操心了!我在最差的中学今后也会努力
学习的!已经发榜了,这些证书除了当成纪念,没另外的意义了。。”听了儿子的话,他心里一阵难受,眼眶有点儿湿。他又摸了儿子的头一下,尽量以一种淡淡的口吻说:“爸爸要怎么样去
做你别管,爸爸不去做会一辈子内心不安。”
那一天他在电话里请了假,随即便蹬自行车开始了全市范围的父亲推荐儿子大行动。遭到的白眼、冷淡、讥嘲不必细述。然而他不灰心,不怕碰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发誓不将全市较好的中学都找到不罢休。三天后,到底被他感动了一位校长。人家一开始对他也很冷淡,初考录取的日子里,正是各中学校长最有机会端架子板面孔的时期,所谓不端白不端不板白不板。要想人家脸色好,除非交钱。可他又没钱。
那位校长看了他儿子的三份“三好生”证书,奇怪地问:“这一份是怎
么回事?”他脸一红,急中生智,撒谎说是猫撕的。人家细看了看,说怎么不像猫撕的,像人撕的呢?他说家里养了两只猫,两只猫争着撕,所以就撕成了那样。那校长家里也养猫,而且是个爱猫如子的人。听他说家里养了两只猫,
视他为养猫的专家,虚心向他请教,如果猫爱挠毁东西,怎样才能避免损失?他献计说最好为猫做四只爪套戴上。找到了共同话题,二人谈得十分融洽。最后校长说:“你儿子我们收了,明天交三万元钱来吧!”他一听,傻眼了,讷讷说自己交不起。“二万呢?”“那也交不起。”校长一拍桌子:“我信你,不为难你,可你也别使我太为难。干脆,一
万。”他满脸愁苦大摇其头,低声说:“真的校长,我妻子,也就是孩子他
妈。。早开半薪了。。我虽然交不起钱,但是我可以。。”校长说:“你别绕弯子,可以怎么?痛快点儿!”“可以送您四只猫爪套!”“……”“用绸布做的,漂亮极了。松紧的!”轮到校长注视着他大摇其头了。“校长!。。”他几乎要哭。校长立刻向他推过一只手掌制止:“你别哭。你这么大个男人了千万别
在我这儿哭起来!你让我想想。”
校长想了几分钟,终于又开口说:“我不要你那绸布做的、漂亮极了的猫爪套。我看你家根本没养过猫,你儿子的‘三好生’证书也根本不是猫撕的,两只猫争着撕也撕不成那样儿。大概是你撕的吧?”
被这一问,他的眼泪可就流下来了。
校长说:“我也不问你为什么撕儿子的‘三好生’证书了。能想得到,连续三年的三好生,仅仅半分之差,就被分到全区最差的中学,你儿子心里肯定比你更憋屈!冲你儿子一向是好学生,我破例收他了!”
他趋前一步,将校长的手从桌面上抓起,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激动而又感动,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别这样别这样,用不着这样。”校长抽出自己的手,脸又严肃地板了起来,郑重他说,“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许对任何人宣传我们破例没收费,否则,都来找我,我就招架不了啦!”
他点头不止地保证着:“校长您放心,一定,一定!”
今天,回想起这些往事,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咸酸苦辣麻,滋味儿种种,滋味儿难分。四十六岁,可以说是前半生了。如果仅能活到七十岁,甚至可以说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他认为自己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十岁。近年他常有种预感,似乎某类斩寿的疾病,压潜伏在自己以后的某一个日子里,不定哪天便会一跃而起,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扑向自己。而自己又肯定是经不住那一扑的,于是也就该活到头了。怎么的,还没从容地好好儿活过呐,稀里糊涂跟头把式地就混过去大半辈子了呢?好像被谁运足气力踢了一脚的球,明明前边是一堆火,却没法儿停止不向前滚动,也没法儿自行改变滚动的方向,只能服从惯力继续向前滚动,一滚到火堆里,扑的一声烧爆了,冒一股青烟,散发一股胶臭,化作一小撮灰骸,所谓人生也就玩完了。那堆火非是什么幻想之火,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着日夜不息燃烧着的火,火葬场火葬炉中之火。自己这样一只磨损得快露了胆的球,正朝那火滚。以前如上的想法如上的预感曾非常使他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近来不怎么怕了,有点儿变得无所谓起来。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一根半枯不枯半老不老的枝,存在的意义仅为枝头的一颗果。那果儿园前还青着,那果儿还依赖于他这枝。哪一天那果儿大了,成熟了,自己这枝则朽便朽,断便断,化作泥尘便化作泥尘,真的无所谓了。那果儿是儿子。在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遭遇过许多小人,曾深受小人之害。也逢识过几位好人,有幸承蒙好人相助过。与一些小人的遭遇与一些好人的逢识,往往是不期然的,雪上加霜式的或峰回路转式的。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后来渐渐的都忘却了,心中仅存着些永久的伤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温馨罢了。那位校长是他近年又有幸运识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经久违了,他常想对方可能是他此生所运所识的最后一位好人了。他要求自己永远牢记住对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祷上苍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但是他再也没去见过对方。当然,也严格地遵守着自己的保证,除了妻子,再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儿子被免费招收的真相。。
对他恩重如山的好人当然虽是养父母,他一家眼下的住房,非是酱油厂分的,是由养父母的房子搬迁过来的。否则,他一家三口还不知住哪儿呢?很可能根本住不上一套单元楼房。他曾多次动念,打算将弟弟的遗骨从北大荒请回来,再在郊区买几尺地和将养父母一家三口合葬了。自己现继承着恩人一家的房权,也总该使恩人一家地下团圆啊!但一来目前经济状况不允许,
二来个人精力不允许。动念也就只不过是动念,迟迟的实行不了,顾不上实行。有些深夜,梦见养父养母和弟弟,醒来每每扪心自问,谴责自己确实有点儿忘恩负义,默默地祈祷他们宽恕自己。
接近中午时分,妻子回来了。一见妻子那沮丧的样子,就知道妻子没找到工作。只张了张嘴想问,却并没问什么。
“哎,你一上午就看相册来着?”
“嗯。”
“还好意思嗯!”
“那我动不了,能干什么?”
“你可别从此瘫在床上啊,瘫在床上没人侍候你下半辈子!”
“放心,真瘫了,我自裁。绝不牵累你,更不牵累儿子。”
看得出,妻子完全是由于心情不好,才一进家门就和他拌嘴。她洗去脸上的脏,坐在了他身旁。
“你怎么就不主动问问我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悲惨,你还‘如何’!都嫌我们这拨女人老了。哪哪儿招工,都要年轻的,漂亮的,有大专以上学历的,会外语的!我看我们算完了,成了这时代没人要的破烂儿了!化了妆装青春,真可怜!却没人可怜,只有自己可怜自己。。”
“也别这么自卑。我可怜你。”
他故作多情地搂住妻子的腰。
妻子一扭身打开她的手:“别烦我!钟点工的活几倒不难找,而且几乎立刻就有人雇。
你这个样子躺在家里,我能应聘么?”
他自惭他说:“我也不会总这个样子躺在家里。”
“不谈找工作的事儿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妻子俯下身,压低了声音说:“五楼姚处长要栽了,市纪委和公检法已经联合对他立案审查了!”
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但还是感到极为震惊,继而,如同服了一丸立竿见影的爽心丹,心中的积郁一扫而光。仿佛妻子带回来的这消息,既不但对妻子是久已企盼的“好消息”,对于自己其实也同样是“好消息”似的。唉,唉唉,王君生啊王君生,难过你的生活里已没了任何能使自己振奋使自己喜悦的事,只有将别人的身败名裂当成自己幸灾乐祸的好消息了么?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儿瞧不起自己了。然而又真的很激动,简直没法儿不激动不为之高兴。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悄息可靠么?”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要坐起来,一想到断了还没长好的两根肋骨,只得手足胡乱动弹了一阵,没敢硬往起坐。
“和我一块儿下岗的一个老姐妹今天路上告诉我的!她邻居是法院的,说五楼的事儿如果一桩桩坐实了,轻则判个十年二十年的,重则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说到最后两句话,妻子双眼闪光。仿佛在说的不是别人的事,而是自己买的一张彩券,以及彩券十有八九中大奖的“可能”。。
“我提醒你,千万别乱讲。这种事儿乱讲不得,他与局里的干部处长好得一个人似的。
他一句话,我这小小厂长就能由副变正,也能连副的都当不成!”“瞧你胆儿小劲儿的!我不是在家里背着儿子跟你说说么!别人透露给我了,我能憋心里,连你都不告诉么?”“谣言!我的判断是谣言!他如今在局里红得发紫,听说不久后还要提升为副局长呢!咱们挪床那天,他家刚买了一套红木家具。如果要犯事儿他自己能一
点儿不觉察?还大天白日的往家里搬红木家具?”“一名处长,工资高也有限,哪儿来的钱买高档家具买汽车?”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但也正因为不无道理,惹得他实然大为生气。他
要是“纪委”的,早就对姚处长立案审查了。可他不是,没那权力。除了高档家具和汽车,除了姚处长家豪华的装修和手腕上据姚处长自己说八万多元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