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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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一下。。”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猛转身撇下他走了。直到毕业离校,我再没跟
他说过一句话。他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不是可恨,而是实实在在的可怕。。毕业证书领了。火车票也订了。再过三天,我就要离开上海了。却总
觉得有什么萦绕着我的心。仿佛我人离开了,心也会留下一半似的。我竟弄不明白自己何以会产生这样的失落魄魂般的情愫。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萦绕着我的心。第二天,有人喊我接电话。
我抓起话筒问:“谁?”暗想没什么人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一个姑娘的声音,低低的,语调柔婉。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定住了。不能动,也不能发音。我听出她是谁了。我明白究竟是什么萦绕着我的心了。我明白我那种失魂落魄般的情愫究竟因何而产生了。我明白某种感情一旦作用于我的心灵,我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了。“你怎么不说话?。。”那低低的,柔婉的声音又问。“你在哪儿?”我
用颤抖的语调反问。“在校门口。”“我去接你!”我一放下电话,就飞快地朝校门口跑去。跑到校门口,并
未发现她。我旋转着身子寻找她。“往哪儿看?”她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望着我。她穿一件白色短袖衫,一条浅咖啡色裙子,显得那么清秀淡雅。她心
情分明很好,脸上神彩照人。难怪我看见了她,也未敢上前认她。我笑了。
她说:“我父亲病了,我陪父亲回上海来看病。”我关心地问:“病得重吗?”她说:“是大学里过去的一些老教授们想念他了,找借口把他接回来
的。”我说:“我见过你父亲了。”她奇怪地眨着眼睛问:“在哪儿?”我说:“在火车站,你们父女离开上海那一天。”“你到底去火车站
了?”她收敛了笑容。我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露面?”“怕你不高兴见到我。”“你。。”她注视着我,摇摇头,“真傻啊!”人有注意我们。我说:“走
吧,到我们宿舍去坐一会儿。”我带着她来到宿舍,将她介绍给小莫。小莫打量了她一番,对我说:“是像橄榄。”沃克将我对他说过的话告诉了小莫,小莫就常拿那句话开我的玩笑。小莫借故走出。我们面对面坐在桌子两旁。她问:“你的同学为什么说我像橄榄?”我脸红了,说:“是么?我没听见啊!”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说:“知道你快离校了,来看看你。”我说:“我分到北京了。”她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复低下头去,又沉默起来。我说:“我本是可以留校的。”她渐渐抬起头,问:“你不愿留校?”我说:“谈不上愿意或不愿意。北京上海对我反正都一样。因为我将来
总归是要回到哈尔滨去的。我有一个身体很不好的老母亲,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哥哥,家庭需要我。”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再次低下头去。她的双手像幼儿园里等待阿姨给剪指甲的小女孩那么规规矩矩地平放
在桌上。而她低着的头却扭向一旁。似乎永不会再抬起,永不会再看我一眼。我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握住了她的双手。她没有抽回她的手,有半分钟的时间,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
动。她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石头人。她的双手在颤抖。也许是我的双手在颤抖。忽然她将她的脸贴在我的手背上。我说:“我爱你!”她说;“不。。”我不禁放开了她的双手,走到窗前去,背对她站着。她问:“你生气
了?。。”声音低低的。我转过身,盯着她的脸说:“那么请原谅。”她说:“我有老父,你有老母。我有侍奉我父亲的义务。你有孝子之心。
我们虽然是在马路上偶然相识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你是第一个对我说:‘我爱你’这句话的人。今后南北相离,何必钟情呢?这是缘份,你我命定如此。”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她低下了头去,沉默着。我也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来说:“我该走了。”朝我凄然一笑。见我还怔着,不说话,她转身向房门走去。“等等!”我叫了一声。她在门前站住了。我走到她跟前,将门锁落下了。“你。。”她吃惊地瞪着我。我坚定地说:“我要吻你一下。”她凝视着我,低声问:“你吻过几个姑娘了?”我觉得,她的凝视是那
么幽深。我说:“在你之前,我没吻过任何一个姑娘。”她说:“在你之前,我未
被任何一个小伙子吻过。”她闭上了眼睛。我轻轻在她眉宇间吻了一下。她睁开眼睛,问:“你吻过了?”我说:“是的。”她说:“我什么也没觉得。”我说:“那我再来一遍。。”有人敲门。。第二天,我离开了上海。小莫去送我。还有三个同学:小杜、小刘、小周。我从车窗口探出身子,一边和他们说些告别的话,一边用目光在站台
上的人群中寻找着。小莫说:“你寻找她?”我突然发现了她,隐蔽在一根水泥柱后,呆呆地凝视着我。我要从窗口跳出来。列车开动了。小莫、小杜、小刘、小周对我喊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我的目光只望着那根水泥柱子,柱子后的她。上海,别了!别了,你这在新华路扫马路的姑娘!我们在新华路的人行道上相识。那时你手中拿着扫帚,我是一个“工
农兵学员”。我们却在上海火车站相别!你隐蔽在水泥柱子后,就像我送你去浙江农村时隐蔽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一样。你有老父。我有老母。我有孝子之心。你也有孝女之心。今后南北相离,我们命定如此。我们没有缘份。你像一颗橄榄,我用我的心含着你。今后我将成为丈夫。但我不会忘记你。人人都有这点权力。
我又了解你多少呢?了解得那么少,那么少,那么少!我为什么竟爱你呢?我自己也不明白。永远也不想弄明白。列车向北、向北、向北。。我望着车窗外,思考我这三年的大学生活。学到了识别人的一些经验和一些教训。如果这也是学问,三年还不算白过。
做过什么亏心事吗?做过的。“批邓”的时候贴过一张大字报。写过三篇“反小生产者”的短篇“小说”。没发表。写过一部“反文艺战线‘走资派’”的长篇,没写完。如果不是粉碎了“四人帮”,短篇也发表了,长篇也写完了。为了什么呢?为了获得。为了获得什么呢?为了获得我所憎恶的那种政治势力的青睐。憎恶是真的。想讨好也是真的。产生过愤起疾呼果敢抗争的类乎勇士精神的冲动,更多的时候唯恐祸及自身,以懦夫的可鄙的沉默
维护着一点点可怜的人格。如果讨好成功呢?如果想获得的获得了呢?我会不会加入“另一类勇士”的行列,顺着政治的竹竿往上爬,越爬越起劲呢?。。
而我的毕业鉴定上却写着:“同‘四人帮’作过斗争。。”一条永恒的荣誉。
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比V、C一类人正派多少。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和一个娼妓鬼混了三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只有对一位姑娘的爱,是不打什么折扣的。
也算是收获——我认识了我自己。
列车向北、向北、向北。。我忽而又想到了沃克。如果他还在中国,我真愿将自己内心里最真实的一切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让他真正了解一个中国人。
列车向北、向北、向北。。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梁晓声,梁晓声,你今后得多少变得好一些才行啊!。。”
选自《小说界》1986年第三期
表弟
作者:梁晓声
A大学,我是永远不想再去了的。
什么“文学与人生”的对话之类,于我,其实是不善拒绝的性格之弱点的自蹈罢了。文学的确曾养育过我的灵魂。大着点儿胆子说也的确养育过“我们”的灵魂。“我们”——一小撮?这是一种历史的事实。倘彻底地否认,细想想,总有些负心于时代的内疚。但却是当年的文学。当年的“我们”。和那种样的,即便捡到了一分钱,都很虔诚地交给警察叔叔的当年。如今人民币贬值,“一分钱精神”怎么着似乎都“精神”不起来了。
如今文学和人生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要说有关系,也不过就是和作家的人生有关系。
或者包括些个仍向往当作家的人。如今普遍的人们,还未到思考人生的年龄,大抵都已将人生思考明白了。十七八清华北大,二十七八电大夜大,三十七八要啥没啥,四十七八等待提拔,五十七八准备回家,六十七八玩鸟养花,七十七八魂系中华,八十七八。。普遍的人们不见得想活到八十七八,便能活到八十七八。这规律,昭示着上等的人生的程序。下等的呢,自十七八岁起,若高考落榜,十之五六加入“披头散发”的行列,于是一味儿地破罐子破摔。挣扎或曰‘奋斗”,固然可嘉,但对手乃咄咄逼人的现实,一两个回合下来,往往遍体鳞伤,甚至终生“残疾”。所以中国人都有几分怵于“奋斗”。故作潇洒的说法是“懒得奋斗”。何况现实于人生的较量,从来都是现实稳操胜券。人生偶胜一把,那也不是人生的能耐。不过是现实故意露个破绽,让人生一把。人生每战必败,终于不战自败,连现实也会觉得索然,没情绪再充当现实的。更何况,什么就叫做人生的胜负呢?思考明白了也罢,思考不明白也罢,除非你当到部长以上,五十七八,不是一样的都得准备回
家么?熬过一段人生与社会的“断乳期”,习惯了回家之后的寂寞,愿意玩鸟的,不都一样的可以玩只鸟么?愿意养花的,不都一样的可以养盆花么?其不同,无非是所玩之鸟或所养之花名贵与不名贵而已。。人生尚且如此,灵魂更复何求呢?概念的人生只能“提炼”出概念的文学。概念的文学又怎么能够“养育”从年轻时就没着没落似的灵魂呢?灵魂一旦和人生贴得太紧密了,便是用什么都不太好养活的东西了。当年的“我们”,活得都特别。仿佛人生是人生,灵魂是灵魂。人生在地上打洞,体验真实的平庸,灵魂却似可飞翔到天空上去,每根羽毛都炫耀升华后的荣耀。所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现在的人们却要实际得多。灵魂所希冀的,同时是人生所希冀的。比人生所希冀的更奢侈更强烈,绝不比人生所希冀的差劲儿。用两样儿的东西许诺给人们是断断不行的。企图以当年的方式方法诱惑人们的灵魂摆脱人生真实体验而“升华”起来,基本上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如今人们的人生都巴望着“升华”。而灵魂不大愿意。所以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是——当年的“我们”太傻,而当年的时代是很狡猾的。现在的人们太“精”,而现在的时代,没研究出对付太“精”的人们之更狡猾的高招儿。“思想工作”的成本无疑是比当年翻了几十倍了,形式轰轰烈烈效益实际上甚微。。很难做到灵魂里边去。
我当然不是以“思想工作者”的身份和面孔到大学里去“对话”的。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和面孔。众所周知,我的面孔枯瘦,身体形销骨立。这样的个人,若非道士,而是小说家,即使本心并不忧患什么,也让瞧着的人,能硬瞧出点儿忧患着什么的意思似的。起码的,怪替这样的小说家有所忧患。故我总被视为忧患型的小说家。尽管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