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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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他从兜里掏出一迭人民币,说:“我来不及兑换了,带回国没用,你收
下吧!不多,不到一百元。”我说:“我们中国古人有句话——不轻受一文。”他说:“你真怪。”我说:“我们中国古人还有句话——不敢忘一餐。沃克,你跑到郊区来
向我告别,你请我吃了一顿饱饱的饭菜,我不会忘记的。如果你真还会到中国来,如果那时我的处境好些,我一定请你在最高级的饭店吃一顿中国大菜。”沃克十分认真地说:“别忘了你还要替我寻找一位愿做我妻子的美好的中国姑娘。”
我也十分认真地说:“只要那时我们的政策允许一个中国姑娘嫁给一位
外国人,而且你保证不欺负她。”公共汽车来了,我们匆匆握了一下手,他便跳上了汽车。汽车开出很远,我还看到沃克一支长长的胳膊从车窗伸出,向我不停招着。
我惆怅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我这“出事”了的工农兵学员,在朱家角生活了十来天后,心中渐感不安起来,总有种近乎“逃亡”的阴暗意识,时时地摆布着我。
我便告别了阿婆,鼓起勇气,回学校了。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E老师把我叫到一个学生宿舍里,讯问我对自己的错误反省得怎么样了,还暗示我,工宣队认为,人证物证俱全,我拒不承认,也是可以定“案”的。那就不是我将被分配到何处的问题了,而是我有没有资格毕业的问题了。
V就住在这个宿舍里。我不知E老师为什么偏偏将我叫到这个宿舍。桌上有瓜子、果脯、软糖。毫无疑问都是V买的。他是我们专业带工资学员中工资最高的一个。每月七十多元。比我们有些老师的工资还高。除了我和E老师在宿舍里,V也在。他不离开,使我愤怒。按理说他是无权听我与E老师这番特殊内容的“谈话”的。可他却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看书,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E老师不让他出去,也使我大为不解。
我老老实实告诉E老师,我这些天来根本没有进行过什么反省,到一
个去处躲清静。“你当真不想要毕业证书啦?”E老师一边嗑瓜子,一边瞪着我问。我说:“随你们他妈的便!”V腾地坐了起来,质问我:“你骂老师?”“滚你妈的!你有什么权力质问我!”我指着他大声说,真想和他打一架。“你。。”E老师脸气白了。就在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专业的于老师。他到安徽去“开门办学”,
昨天刚回来。他见我们三个虎视眈眈的样子,奇怪地问我们在争吵什么。E老师就把我“犯错误”的事对他讲了一遍,还说:“大梁的态度这么
不好,是毕不了业的呀!”于老师说:“这事啊!那张汇单是我从阅览室一本《朝霞》中无意翻到
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去细看邮戳,不知那是大梁半年前丢失的。。”V这时要往外走。于老师叫住他说:“哎,小V,我不是亲手把汇单交给你,让你打电话
告诉大梁回学校取的吗?”V不免狼狈起来,吱吱唔唔说不成话。E老师不禁地转脸去看V。V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可我也没叫你拿着作废的汇单再冒领啊!”我气恨得浑身发抖。这件事从此就算过去,不了了之。那位系工宣队副队长往后见了我,
脸上也强作微笑了。实事求是地说,V与C,在这件事上,并无“合谋”。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各干各的。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C代领汇款。如果换了别人,这事本不成其
为事,最多埋怨我几句。C将这件事搞成一件事,当然没什么奇怪。对于某些人,能够有什么机会“整”别人一下,不“整”白不“整”。V不过是见C首先已将这事搞成了一件性质严重的事,顺水推舟,使其更为严重罢了。因为他是作梦都想进北京啊!自从我们上一届的毕业生中,就是对同学突然“袭击”,贴出“某某反动言论百例”的那个,进京后据说可能当教育部副部长,多少人都认为进京简直就等于跃龙门。
不久,复旦园内暗传,“四人帮”在北京被逮起来了。接着,马天水、王秀珍在北京交待问题一说被证实。
复旦园内人心扬沸。工宣队员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在发生于复旦园内的许多大大小小事件中“革命”得过分的某些人们,像偷了汉子被揭发的女人似的,都变得有了几分扭捏,有了几分羞臊,有了几分不自在,低眉顺眼起来,而做过恶的,受到的心理冲击是太突然也太大了,未免惶惶然不可终日。
复旦大学与上海交大的学生,率各大学之先,深夜冲出校园,会聚外滩。市革委楼前,万头攒动。徐景贤肩披棉军大衣,出现在阳台上,朝下招手,高喊:“革命的同学们,感谢你们的政治热情。。”他以为两校学生,是在以游行的方式,为“四人帮”及马天水、王秀
珍之流向北京施加压力呢!一片怒吼骤起:“打倒徐景贤!”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那潇洒的身姿明显地抖了一下,军大衣落在
地上,像个皮影似的,晃进室内不复出现。两校学生的队伍,从市革委门前出发,几乎绕市游行一周。复旦学生归校,时间已过午夜。
我在游行队伍中发现了C,其情绪之昂奋,令我惊诧。围攻物理系女学生时的表现,大概也不过尔尔。健忘若此,真奇人也!我暗想,像她,总该转个弯子吧?却顺溜笔直地就从一条路线冲刺到另一条路线了!
中文系学生首先贴出一批揭发“四人帮”在复旦罪行与阴谋的大字报。C一手拎浆糊桶,一手持刷浆糊的笤帚,忙前忙后,颇不辞辛劳。
……
又过不久,毕业分配工作开始了。E老师动员我留校,我表示愿意服从分配。小莫暗中向我透露,动员我留校,是为了照顾V,将他分到北京去。
因为他最怕被重新分回新疆去。而他留校是没指望的,老师们十之八九坚决反对。我便找E老师,告诉他,我宁肯回北大荒,也不留校。E老师问我何
以变卦?我说:“你心里明白!”那一天我卖了手表买的那件“三合一”的裤子晒在外边丢掉了。我只
有两条裤子,丢的是体面的一条。V就拿着一条新裤子来送给我。我说:“我穿着短裤毕业,也不会接受你给我的裤子。”他说:“我女朋
友在北京,求求你。”我说:“把你的裤子拿走,否则我从窗口扔出去。”他不拿走。我便当着他的面从窗口扔出去了。
那条裤子悠悠地飘过了院墙,飘落在马路中间。一辆卡车驶过,车轮又将它卷入了路旁的水沟。
V尴尬地呆了一会儿,又说,“我错了。。”
我朝房门一指:“出去!”
V不得不离开了。
小莫走进来,问:“那小子来干什么?”
我沉思许久,低声说:“小莫,要不我就成全了他吧?他女朋友在北京。。得理让三分才对是不是。”
小莫说:“狗屁!他女朋友是北大哲学系的,与我们同届,半年前就与他彻底断绝关系了!全专业哪个同学不知道?E老师也是明明知道的!。。”
我说:“就算这样吧!反正我也不是北京人,北京对我并没什么吸引力。他刚才对我承认他错了。。”
小莫说:“好,好,好,你是君子,你多好啊!可生活中的坏人,就是让你们这些人给他妈的惯的!你成全他吧,也成全你那颗自以为善良的心吧!老子从此和你绝交!。。”掼门而去。
我又想了很久,决定报复一次。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报复人。
直到如今,我仍每每回想此事,不知自己当初对亦或错,得不出个结论。其实我并不算报复了V,我只不过是不肯原谅他对我的伤害,在完全可以成全他的情况下没有使他如愿以偿而已。这么想,似乎也就宽宥了自己。但进而一想,若我当初成全了他,说不定他分到北京之后,尚可能与其女友重归于好,结成伉俪,夫敬妇爱,一生幸福。爱是一种机缘,谁错过了则可能铸成千古恨。断送了别人爱的机缘,毕竟是有几分可恶的事。而且也太小人气度。这么想,又觉得自己当初很不应该。
临毕业更近了。每晚,在校园里谈心的人大大多起来。分离使人与人之间都变得友善起来。
C抓紧在校的最后时间开始谈情说爱。没什么政治的事儿可作了,对一个二十七八的,其貌不扬的,毫无女性魅力的大姑娘来说,赶紧抓住一个可以做得丈夫的男人,就“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了。
每晚有比我们低一届的一个部队学生陪着她,与比我们高一届的一个留校生在校园里兜圈子。据说那部队女学生是“红娘”。逢熟人“红娘”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我们谈工作”。
我在校园里碰见过他们几次。C总是将脸扭向别处,装未见我。
我知这不是害羞。害羞的本能使女性可爱。在这一点上C挺不幸的。她避我另有缘故。
她曾向我们专业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同学求爱。而对方又爱着新闻系一位女同学。她明知却又“锲而不舍”。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按理说作罢算了。她不。她以创作专业支部副书记名义,到哲学系去“调查”人家的“不正常关系”。从法律的角度讲,这属于“刺探”别人的隐私,非法活动。假专业党支部名义而行之,更是做得太过分了。她还不作罢。还要在专业的各种会上大讲特讲“上大学时期谈情说爱,对不起送我们上大学的人民”一类话。。那位新闻系的女同学有次当众大骂了她一通,于是她的所作所为彻底败露。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对手。那一次她真是大现其眼。有这个前因,她碰到我自然要将脸扭向别处。这绝不是害羞。套用句京剧道白,是——“叫
奴的脸儿往哪搁?”不过我倒因此同情她则个了。那也算正经地该恋爱么?跟着个女“陪同”,像跟着个寸步不离的女保镖似的。碰上熟人还要来一句:“我们谈工作。”仿佛三个中央委员在一起似的,真真大杀风景!也太没诗意。没半点诗意,那爱还值得一谈么?天可怜见的!
有人也邀我谈心,是专业的一个部队学员。我对他一向极好。除了小莫,视他为第二知己。他年龄比我小三岁,我拿他当弟弟对待。我们从宿舍楼走至校门口,在毛主席塑像背后站住了。他忽然说:“大
梁,有件事我对你挺内疚。”“你?。。什么事?。。”我诧然。他说:“你肯定已知道,装不知道。”我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说:“V给你打电话,我在场。我还接过电话与你开了几句玩笑,你
怎么能没听出?。。原来如此!我始终想不起那个“第三者”,竟是我这位“第二知己”!我又怎么能想到是他?几次电话里那声音使我想到了是他,我都将他从苦苦的追忆中排除了。我连问都不曾问过他。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作证?”我觉得他变得那样陌生。毛主席塑像的阴影里,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令我感到吃惊的纯粹概念化的笑。
他说:“你了解的,我这个人,不愿与任何人发生矛盾。我的处世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愿卷到什么矛盾之中。所以。。所以我要向你当面解释一下。。”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猛转身撇下他走了。直到毕业离校,我再没跟
他说过一句话。他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