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传-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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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稍稍清醒了些,他使劲用指头掐了几下太阳穴,心里暗自责怪陈天麟,可又觉对方一片盛情,不好直接回绝,不如先将整整留下,过些日子接妻子过来,也好作些侍应之事。想到这里他大声向房外叫道:
“兆福!兆福 !”
随着喊声跑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人是在辛弃疾安置辛大同休养晚年以后跟在辛弃疾身边的。他急忙应着:
“老爷!什么事 ?”
“去西边厢房给整整姑娘安排扫除一下,以后她就住在那儿 。”
整整当晚被辛弃疾送去住在西厢房里,她躺着却睡不着,想起李记药铺里那位彬彬有礼爱脸红的年轻人……
整整从小父母双亡,被舅舅卖到平春楼里学艺,
还是开花吐蕾的时候就看尽了人间风尘,尝尽了人生辛酸。她无力操纵自己的命运,只能学着承受遭遇的一切,强忍住悲伤,伴人们欢歌笑语。她根本不敢期望能像别的少女一样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她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她配有的只是达官贵人们的玩弄和轻薄,可谁想那颗心还是为着一份柔情而颤动了。现在忽然间被送到这个提刑老爷府里,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为什么让自己来西厢房住呢?……
整整的日子在恍惚、疑惑和惴惴不安里一转眼就晃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她几乎完全闲着,偶尔吹吹心爱的笛子,看看檐角一线蓝天,再不然填一两首诗词打发过去。辛弃疾从那晚以后就再没见过整整。
忽然一天,听院里乱七八糟闹成一片,竟还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整整拉开房门出去,却见十几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箱柜包袱往提刑大人卧室里去,当中有一年轻少妇抱着孩子,看上去端庄贤淑,落落大方,她似乎有些疲惫,脸色不太好。整整心思敏锐,早已猜知此人是谁,连忙走上前去道:
“太太,您累了,孩子我来抱吧 !”
范秀琴一惊,回头见是个风姿婀娜的女子,机灵卖乖的样子里藏了无限哀愁和无奈,很矛盾地揉合着圆滑和真诚,打扮妆饰又不像一般从仆,竟让人一时猜不明白她的身份来路。秀琴再一想,便觉有一丝委屈和妒意,可脸上仍然谦和安静地淡淡一笑:
“哦,不必了,这孩子认生,再说,忙都是他们忙,我也没什么事 。”
停了一会,秀琴又道:
“妹妹何时到这府里的 ?”
“回太太的话,我只来了一个多月时间 。”整整低头答话。
不大会儿,辛弃疾从衙门回来,兴冲冲喊着:
“儿子们,快过来,让爹爹看看高了没有 ?”
他太高兴了。长期的漂泊辗转早使辛弃疾对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从前在北方虽然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园和仍旧属于自己的土地,可由于在异族治理下,总难有强烈的乡土意识产生。等到达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他却又发现自己仍然在客居无根的浮萍之上,整个南宋都没有家没有归宿。在空空荡荡、无着无落的心态里,自己简单融洽的家便成了最可安慰的依靠,在这里一切苦涩、孤独都能暂时地得以化解。
一踏进屋里,两个儿子就欢蹦乱跳地扑了过来,女儿文静地施上一礼,叫声“爹 ”,辛弃疾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这时,他看到妻子秀琴和另外一个女人走上前,妻子的脸色有些灰黄暗淡,她轻轻一笑道:
“老爷,辛苦了 !”
“不,不,夫人辛苦了 !”辛弃疾已经发觉妻子的神情间含一丝委屈一丝勉强。再看看整整,心里就明白有八九成了,他想待以后再仔细解释吧。
一家人于是又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一处,过着平常、和睦的日子。可谁知没多久,秀琴竟一病不起,辛弃疾赶忙四处求医,却毫无起色。就在焦头烂额、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差人向他建议去找东街胡同口那家李记药铺里的少掌柜李济平,据说此人医术精湛,且医德高尚,救活治好了无数危重病人,年纪轻轻便被众人爱戴,几乎传为神医。
辛弃疾立即派那差人带一二从仆去请这位李济平先生。
李济平年纪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举止之间分明是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他搭脉看苔,一番望、闻、问、切后道:
“夫人关键是水土不服、阴阳不协致病,内寒外热,稍作补养即可,并无大碍,我开一方药,煎熬吃了便一定康复 。”
他提笔写方,辛弃疾焦虑不安都且不提,只说立在秀琴床前照顾护理的整整心里就乱了方寸。这可是她朝思暮想,念念难忘的人啊。她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不会见到他,她也几乎要顺天安命,将这一份不该有的狂想熄灭掉,却怎料他又奇迹一样忽然出现,出现在自己面前!
紧张和激动使她手禁不住微微颤动,一不小心竟将盛着药汁的瓷碗滑落跌到了地上,“咣啷”声响,摔得粉碎,屋里其他三人一起向她望去。
李济平早就认出了整整,这个体质盈弱的女子时时到他的店里开些温补的药,他只隐约听说她是平春楼的人,除此之外,就别无所知了,尽管他从不涉足歌馆秦楼,也一向不屑于卖笑女子,整整还是引起了他心头阵阵微澜,她哀怨无奈、含情脉脉的眼眸深深刻在他脑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在他的感觉里,整整没有一点那类女子的轻薄放浪,也没有一点脂粉气,她只是像一朵开在泥淖里的小荷花,清新自然又楚楚可怜……
整整和李济平眼神之间的对视和躲闪,秀琴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这些日子和整整解闷聊天,已大致了解了整整的身世命运,她实在同情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人,十六岁的年纪就不得不把许多苦泪咽在肚里,硬撑一付欢笑喜悦的面孔出来。此刻,以女人的敏锐善感,她已发觉整整和新来的医生之间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她忙道:
“整整,没烫着吧,叫丫环来收拾好了,老爷要送李先生出去,你就在这里陪我说话吧 !”
晚上,秀琴便把整整的一段心事说给了辛弃疾。
辛弃疾拈拈胡须微微笑着,并不答话,他也已看出端倪,当时他就在想怎样给两个有情人把窗户纸捅破,又怎样使两人结为良缘佳偶;不过跟外头说时一定不能张扬实情,整整是陈天麟送的,倘若说是为人作美把整整配给李先生,岂不既拂了人家面子,也有点暗示陈太守不察人意,没有同情心的味道,所以最好只讲因为妻病心急,早就许愿以妾赠谢医生。
李济平往来探看数次,秀琴脸上已经现出红润之色。这一天,他正待收拾药包要走,一个男仆走进跟他说:
“提刑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
七绕八拐,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李济平来到一间题有“静性轩”匾额的房前,辛弃疾已候在里面。
这边辛弃疾和李济平讲,那边范秀琴和整整讲。一对年轻人都被羞得满脸飞红,心跳似鼓。本只想这情这爱将永远随着辛夫人的病愈而结束,两人再难彼此相会相遇,可现在……根本不敢想象的事实竟会摆到了面前!由提刑老爷作主,李家老掌柜就不会反对儿子娶个烟花女子了,周遭街坊也就不会议论纷纷,有所非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在两颗心灵里激漾起伏着。
整整几日后就走了。辛弃疾派了一抬青色小轿,将她送往东街李记药铺。清晨雾气濛濛的河岸边,那顶轿忽忽悠悠地闪着走着,轿里的整整紧抱着自己的包袱,等待着从来无力把握也不能设想的命运……
秀琴的病彻底痊愈了,她重新操持起家务,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使辛弃疾在每次回家时都产生一种特别的温馨。家哪里只是身体的居住之所,它也是灵魂休憩的地方啊!
秋去春来,春来冬去,四季永无休止地轮转更替着。来到赣州的第二个秋天,圣旨降下,改辛弃疾为京西路转运判官,一家人便又翻山越岭,往襄阳跋涉。辛弃疾现在身份和地位都有了显著变化,兴治滁州和剿除茶商军成为他政治资本中最重要的两张硬牌,加上叶衡和其他交好的力举,以及曾经两回金殿畅论,孝宗皇帝已把他视为得力骨干,深为信任。
在襄阳呆了没有半年 , 辛弃疾又被转作江陵府(今湖北江陵县)知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统领此地驻军。
至此我们需要大略提及一下宋代官僚制度的弊病。宋初吸取唐代藩镇割据、养植势力与
中央抗衡的教育,便定期调动互换各级官员,尤其是军队的统领。这导致大批军队因缺乏稳定有力的控制而涣散一片,经常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从上到下的组织状况一塌糊涂。仔细追究,宋军面对金兵精锐的屡屡败退和这种情形不无关系,1163年张浚的符离之败就是由于上下不相协调。任何破坏性的失败都由内部开始,过分细致的防备皮肉之伤往往反会把至关重要的性命搭进去,这是一个朝代的聪明误。
辛弃疾到任后就发现自己的力不从心,处在时代造就的根深蒂固的弊病中,想要拯救毫微都是很不容易的。辛弃疾早已从豪气干云但一无用处的理想主义精神中脱身出来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够在自己可能的范围内尽力而为,尽心而为。
江陵驻军的兵权基本掌握在统制率逢原手里,此人势力庞大,朝中又有庇荫,所以长期以来称霸一方,根本不把接连换任的统帅放在眼里。辛弃疾刚刚一到,就明显感到自己实际上被架空了,率逢原不仅遇事自作主张,而且完全傲慢无礼,从来不参拜辛弃疾。辛弃疾心中十分气愤,他知道倘若想把属于自己的权力争取到手里,就必须和率逢原较量一番。他需要整治军队,他多么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能重振南宋官兵的志气,使泱泱万军如猛虎如雄狮,到那被侵占蹂躏多年的土地上展示凛凛威风!自己奋斗到现在,日夜想往的不就是把握军权,磨砺大军,使之锋利似刃,修整破碎河山么?可现在率逢原成了实现自己梦想的拦路虎了……
然而辛弃疾毕竟是新来乍到,在当地没什么根基,对许多事虽然极其不平,可也无能为力,只好暂且忍气吞声,等待时机。
这天清晨,辛弃疾乘轿前往衙门,一路上认真回想着来到江陵后的点点滴滴,盘算如何与率逢原周旋,正心情不快、眉头紧锁之际,就听前面吵闹声起,接着哭喊震天,有一女子声音,高叫着“冤枉— — ”。不知她是何人胆敢拦轿喊冤,又不知她状告何人。
辛弃疾赶紧掀开轿帘,探头往外望去,只见一白色身影已闯过衙役轿夫,冲到轿前 ,“扑通”跪倒在辛弃疾脚下,声嘶力竭地哭着:
“ 老爷 ,老爷呀!您可要为小女子一家人报仇啊— — ”
辛弃疾迈出轿,伸手扶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语的女子,慢声安慰道:
“你先不要哭了,有什么冤情,说给我听好了 。”
那女子披麻带孝,蓬头垢面,两只眼睛早已肿得不成样子,她从怀中掏出一份状纸,咬牙切齿地说出仇人的名字:
“告江陵府统制率逢原纵容部下,无故殴打百姓致死 !”
辛弃疾一惊,忙问:
“真有此事? !”
“小女子爹与兄弟全遭毒手,怎会有假?!老爷,您可要作主啊,您要为民伸冤— — ”说话间那女子又抑制不住痛哭起来。
辛弃疾连忙带喊冤女子同往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