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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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的不同。我不是要写真实的故事,我想写一个拜神教徒怎样变成了无神论者。我对自己说:“不用急,过两个月再写吧。先在东京住下来再说。”在东京我住在中华青年会的宿舍里面,一个人一间屋,房间不大不小,陈设简单,房里有个两层的大壁橱,此外还有一张铁床,一张小小的写字桌和两三把椅子。楼上房间不多,另一面还有一间课堂,白天有一位教员讲授日语,晚上偶尔有人借地方开会。楼下有一间大礼堂,每个月总要在这里举行两次演讲会。我初来的时期杜宣、吴天他们正在大礼堂内排曹禺的《雷雨》,他们通常在晚上排练,我在房里听得见响动。
楼下还有食堂,我总是在那里吃客饭。每天三顿饭后我照例出去散步。
中华青年会会所在东京神田区,附近有很多西文旧书店,可以说我每天要去三次,哪一家店有什么书,我都记熟了,而且我也买了不少的旧书,全放在两层的大壁橱里面。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在这里我接触到的日本人就只有一个会说几句中国话的中年职员。后来我又发现几个经常出入的日本人,胖胖的,举动不太灵活,却有一种派头。我向别人打听他们是什么人,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刑事”,就是便衣侦探、特务警察之类吧。我一方面避开他们,另一方面暗中观察他们。
我的观察还没有取得一点结果,我就让这些“刑事”抓到警察署拘留所去了。这是后话,我下面就要谈到它。
到了东京,我对西文旧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买了书回来常常看一个晚上,却不怎么热心学习日语了。不过我还是到楼下办公室报了名,听陈文澜讲日语课。我记得是念一本岛木健作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他的讲解还不错,只是我缺少复习的时间,自己又不用功,因此我至今还不曾学好日语。
回想起来,我实在惭愧得很。
在东京我有几个中国朋友,除了在早稻田大学念书的广东人外,还有两个福建人,他们租了一幢日本房子,楼上让给两位中国女学生祝这些人非亲非戚,这样住着,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还有,我曾经坐省线电车到逗子,转赴叶山去看梁宗岱、沈樱夫妇,在他们家住过一晚。还有,卞之琳从北平到日本京都,住在一位姓吴的朋友那里,他最近到东京来看我。还有,……我想不起什么了。到东京以后两个月中间我的活动大概就只有这些吧。“刑事”们一定也看在眼里记在帐上。幸而只有这短短的两个月,因为所谓“满洲国皇帝”溥仪在四月初就要到东京访问了。日本报纸开始为这场傀儡戏的上演大肆宣传,制造舆论,首先大骂中国人。于是……一嘲大扫除”开始了。就在溥仪到来的前两天,大清早那个同福建人住在一起的四川女学生来找,说我那两个福建朋友半夜里给带走了。“刑事”们在他们那里搜查了一通。
她讲了些经过的情形,要我注意一下。她走后我就把自己的书稿、信件检查了一番。两个福建人中姓袁的和我较熟,我是一九三○年第一次去晋江时认识他的。我抽屉里还有他的来信,连忙找出撕毁了。我也把新买的西文旧书稍稍整理了一下。
这样忙碌了之后,我感到疲乏,便躺倒在床上。脑子哪里肯休息,我就利用这一段空闲时间清理思想,把我在日本编造的自己的经历和社会关系也好好理一下,什么事该怎么说,要记清楚,不能露出破绽。我也回忆了梁宗岱夫妇的事和卞之琳到东京看我的事。我想,要是他们问起,我全可以老实地讲出来,用不着害怕。
吃过中饭以后我仍然照常逛西文旧书店。晚饭后我也到旧书店去。吃晚饭时我看见那个姓“二宫”的胖胖的“刑事”,但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从食堂出来,瞥见他和另一个“刑事”从楼梯上去。我心想:他们上来干什么?我考虑一下,才慢慢地走上楼。他们却不声不响地下来了。我警告自己:夜里要当心埃这一夜我心不定,书也看不进去。我估计“他们”会来找我,但是我希望“他们”不要来。我又把信件检查了一番,觉得没有什么破绽,把心一横就上床睡了,这时我们这里非常安静,不过十点多钟,我也出乎意外地睡得很好。
忽然我从梦中惊醒了。我朝房门看,门开了,接着电灯亮了,进来了五个人,二宫就在其中。“他们”果然来了。我马上跳下床来。于是“他们”开始了搜查:信抽出来看了;壁橱里的书也搬出来翻了。他们在我这个小房间里搞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叫我锁上门跟他们一起到警察署去。
在警察署里开始了“审讯”,审讯倒也简单,“问官”要问话,我早就猜到了,梁宗岱、卞之琳、叶山、京都……“他们”在我的答话里抓不到辫子,不久就结束了“审讯”,向我表示歉意,要我在他们那里睡一晚,就把我带到下面拘留所去,从凌晨两点到下午四点,整整关了十四个小时。
从我半夜里睁开眼睛看见“他们”推门进来,到我昂头走出神田区警察署,“看见落日的余光”,这其间的经过情形,我详细地写在短篇《人》里面了,没有必要在这里重述。不过我应当提说一下,这不是我初来东京时计划写的那个短篇。
它是作为一篇散文或者回忆写成的,最初的题目是《东京狱中一日记》,打算发表在一九三五年七月出版的《文学》特大号上。稿子寄出去了,可是就在这年五月在上海发生了所谓“《闲话皇帝》事件”,日本政府提出抗议,发表文章的《新生》周刊被查封,主编被判处徒刑。我的文章编进《文学》,又给抽了出来。我不甘心,把它稍加修改,添上一点伪装,改名《一日记》,准备在北平《水星》月刊上发表,已经看过了清样,谁知书店经济出了问题,刊物印不出来,我看文章无处发表,就改变主意,改写一下,在那个偷书的囚人身上添了几笔,最后加了一句话:“我是一个人。”把回忆作为小说,编在《神·鬼·人》这个集子里面了。那个时候我在上海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文学丛刊》,有权处理自己的稿子,没有人出来干涉,不准我拿回忆冒充小说,而且通篇文章并没有“日本”的字样,不会有人把我抓去判处徒刑,何况我自己又承认这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做的噩梦”。文章就这样给保全下来,一直到今天。但是当时那些用武力、用暴力、用权力阻止它发表的人连骨灰也找不到了。
我从警察署回到中华青年会,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给抓走的事,就是那个中年的日本职员。他看见我,小声说:“我知道,不敢做声。真是强盗。”后来我才知道我给带到警察署去的时候,在叶山梁宗岱家里也有人进去搜查,在京都卞之琳也遇到一点麻烦。这以后再没有人来找过我,但是我在东京住下去的兴趣也不大了。我总感觉到人权没有保障,要是那些人再闯进我的房间,把我带走,有人知道也不敢做声,怎么办?我写信给横滨的武田君发牢骚。他回信说:“您要是不去东京,就不会有这种事。我们全家欢迎您回到我们家来。”
他的确把事情看得像信神那样简单。我感谢他的邀请,但是我没有再去他的家,过了三、四个月,吴朗西、伍禅他们在上海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用我的名义编佣文化生活丛刊》,要我回去参加编辑工作,我就离开日本了。这次我买了“加拿大皇后”的三等舱票,仍然到横滨上船,从东京来送行的人不少,只是我没有通知武田君。
我那两个福建朋友吃了不少的苦头。一个姓叶的因为第一次审问时顶了几句,给关了一个星期。一个姓袁的给关了半个月,放出来,他马上要回国,警察署怀疑起来就把他“驱逐出境”。后来听他说,他坐船到天津,一路上都有人押送。船停在一个城市,他就给带到监牢里囚禁。特别是在大连,他给关在日本监牢里过了一个时期。管牢的汉奸禁子,对同胞特别凶,有时领到一根新的鞭子或者一样新的刑具,就要在同胞的身上试一下,不管你是不是得罪了他们。到了天津,我那个朋友才得到了自由。他吃了那许多若头,罪行就是:溥仪到东京访问时他住在那里;给带到牛込区警察署审问时他的回答不能使人满意;关了以后给释放出来,就要马上回国。这就是一九三五年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日本东京等地的遭遇。我在神田区警察署受到审问的时候,有人问我怎样在晋江认识他,我想起一个姓陈的朋友,就说是姓陈的人介绍,后来才知道他在审问中也是这样说。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当时住在黎明高中过暑假,他来找我,我们就熟了。但是审问的人非要我们讲出介绍人不可,我们只好随口回答,凑巧两个人的思路碰到一起,才没有露出马脚,否则他可能还要遇着更多的麻烦。
姓袁的朋友一九五八年患鼻癌死在福州,当地的报上还刊出他的讣告。他不可能讲述他的这段故事了。然而我还没有忘记四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这以后我还和“刑事”们打过交道,那就在一九六一年、六二年、六三年,我三次访问日本,进行人民友谊的活动,“刑事”们要为我的安全负责。
我出门他们坐在车内前座,见到我默默地鞠一个躬。的确时代变了,二宫先生也一定不在人世了。那三年中间我昂着头进出日本现代化旅馆的时候,总是充满信心地想:我绝不会再做那样的“噩梦”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九三五年我在东京做过的“噩梦”竟然搬到上海来了,那是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事情,甚至继续了十年之久,各种各样的人代替了日本的“刑事”,而且比“刑事”凶残得多,蛮横得多。……我遭受侮辱和迫害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小说《人》,我怀着爱国主义的感情暗中祝愿:不要做得比“刑事”们更坏吧。但是当时许多人好像发了狂一样,好像喝醉了一样。是什么力量在推动他们呢?究竟为了什么呢?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有些人似乎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怎么可能呢?让大家重新想一想。这绝不是少数几个人的事情。这绝不是一两个帮派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不要再做“噩梦”了。
给一个敬爱的友人
南国的气候相当炎热。在你们那里樱花谢了还没有多久,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气罢。我还记得三年前的情景,千岁村的和平朴素的田园,你自己亲手种的蔬菜,简陋的房屋,倾斜的篱笆和曲折的小路,我一个陌生人万想不到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我来迟了,没有机会听到你那燃烧着理想之火的演说,或者父亲的慈祥教诲一般的谈话。……我站在千岁村农家茅屋门前的时候,法西斯的魔影已经像黑云一般地把天空玷污了。甚至在这田园中我们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你带着愤慨地告诉我你所遭受到的一切迫害。以前欢迎过你的文章的各杂志现在也不敢再发表你的片纸只字了。连你所翻译的一部叙述人类起源和社会演进的名著,也不能够续出第二册。你从前曾在好几万工人的面前作过热烈的讲演。但是如今连那个以团结的力量震惊了全日本的、代表数十万工人的工会也被打击到只能够秘密存在了。在去千岁村的途中百合子姑娘告诉我许多事情。她有一句愤慨的话至今还深印在我的脑际。“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