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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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他们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在这里也是很静寂的,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往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和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了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原谅?就说祝福罢。……你看我是了解你的。”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儿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我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落在书上了,但我还继续读下去:敏又和仁民握了手,口里淡淡地说:“不要紧,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她心里苦痛地叫着:“他哭了。”
事实上我也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把一只手伸过去搂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罢。”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跟了他走着,把身子紧紧偎在他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那道路。他跟着她慢慢下着脚步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悲痛,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青年到我们里面来,但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说过他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声音颤动着,那里面充满了悲痛。
我不能够再往下面读了。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颤抖得很厉害。一种异样的感觉占有了我:是悲痛,是快乐,是感激,还是兴奋,总之,我说不出。
在《电》里面这样的处所是很多的,这些在一般的读者看来也许很平常,但对于我却有很大的吸引力,并且还是鼓舞的泉源。我想只有那些深知道现实生活而且深入到那里面去过的人方可以明了它们的意义。
我说这三本小书是为我自己写的,这不是夸张的话。我会把它们永久地放在案头,我会永久地读它们。因为在这里面我可以找着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说在这《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着它们,就像和许多朋友在一起生活。但这话也应该加以解释的。我说朋友,并不就指过去和现在在我周围活动的那些人。固然在这三本书里面我曾经留下了一些朋友的纪念,而且我每次读到它们,我就会想到几个久别的友人。但是我仍旧要说我写小说并不是完全给朋友们写照。我固然想把几个敬爱的朋友写下来使他们永远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写这三本小说时却另外有我的预定的计划:我要主要地描写出几个典型,而且使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创造了一些事实,但这并不是说我从脑里空想出了一些东西,我不过把别人做过的事加在我的朋友们的身上;这也不是说我把他们所已经做过的事如实地写了出来,我不过是写:有他们这种性格的人在某一种环境里面所能够做出来的事情。所以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已经不是我的实生活里面的一些朋友了。他们是独立的存在。他们成了我的新朋友,他们在我的眼前活动,受苦,哭,笑以至于死亡。
我和他们分享这一切的感情。我悲哭他们的死亡。
陈真仰卧在地上,微微地动着,腥血包围了他的身子。他已经不能够发声,只有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全的身体。只有他的头部还没有改变。
那黄瘦的脸上溅了一些血迹,微闭着的大眼睛上面失掉了那一对宽边眼镜。
亚丹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半睁开眼睛,他全身染了血,但嘴唇上却留着微笑,好像他还睡在他的蜜蜂和他的小学生中间。
一些人围着尸体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那是敏的脸,虽然是被血染污了,但脸部的轮廓却还能够被她们认出来。身上也全是血。一只脚离了腿部,飞到汽车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罢,”慧想说这样的话,没有说出口,却已经流出了眼泪,她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地痛楚过。她的眼睛模糊起来,她仿佛看见那血脸把口张开,说道:“你们会常常记念着我吗?”
这全是很简单,很平凡的描写。和这类似的处所还不少。
这种写法不会使读者感动也未可知。但是当我写这些篇页的时候,我自己的确流过眼泪。我这样地杀死我的朋友,我的苦痛是很大的,而且因为他们构成了单独的存在,和我的实生活里面的朋友并没有大的关系,那么他们以后就不会复活起来,我就会永久地失掉他们了。这损失是很大的。
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下笔时的心里的激斗。
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面的那些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现在我可以把我写成这《爱情的三部曲》的经过叙说出来了。
《雾》的写作全是偶然的事情。那时是一九三一年的夏天,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正式地写起小说来。以前我只是在翻译伦理学,经济学的著作,和著述那部题作“社会科学丛书之一”的小书的余暇偷偷地写点小说。只有这一九三一年的光阴才是完全花费在创作上面的。
那时我住在闸北,地方还宽敞,常常有朋友来祝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也常来的。有时候我们就同睡在一张大床上,谈着日本的种种事情,也谈到他过去的恋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别处去玩了两天,回来以后人似乎就变了样子。他和我谈到他在那地方的生活。渐渐地他变得很激动了,他那满是皱纹的黄瘦的脸也突然显得年青起来。他终于说出了在那里和一个少女的交际,那个姑娘,他和我都认识的。
第二天他又谈起这事情,并且是在一些朋友的面前说的。
他喝了一点酒,微微红着脸,说出了闻到那位姑娘的肉香的故事。这使得那个住在楼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兴趣,而快活地笑了。
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里。已经过了十点钟,他还是异常兴奋,他一定要把我和另一个朋友拉到虹口吃日本面去。他对于日本面是有着特别的嗜好的。我们从虹口一家日本馆子出来,慢慢地走回家。月亮很好,这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里我们又谈了不少的事情,直谈到一点钟,我因为疲倦就上床睡了。那朋友却不让我闭眼睛,他还絮絮地和我谈女人的事情。他平时并不抽烟,这晚上却接连地抽起纸烟来。我很瞌睡,我催他睡觉,他却只顾和我谈话。我没有办法,就扭熄了电灯。但这也不能够减少他的兴致。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射进来,把窗门的影子洒在地板上。周围很是静寂,我借着月光和纸烟头的火光模糊地看出了他的面容。他还絮絮地对我赞美那撩人心绪的少女的肌肉的香味。我已无心听下去了。这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我很能够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了一切。
这晚上他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事情传开出去,楼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肉香”的绰号。
日子平淡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却了肌肉的香味。但事实恰和我们所猜想的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一位姑娘。于是发生了和《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的类似的一段谈话。
参加的人除了他外有我,有那被人误看作陈真的朋友,还有自以为是吴仁民的那个朋友。我们谈得很久。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是没有结果。那时我便起了写《雾》的念头。
我想写这小说来劝他,来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忙迫中开始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小说,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耽误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间他到南翔游玩去了。等他在一个星期以后回到上海来时,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我在旁边看他,他的感情的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可怕了。他想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来。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了那样的篇页。在我这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这小说时我是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一写下去,那憎厌就慢慢地升了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朋友,但我却不能够宽恕他那性格。我写了《雾》,我挖出了一个朋友的心,但看见这颗心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战抖起来了。
这朋友读完我的原稿,气愤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我没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像有道幕隔在我们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会抽烟,这时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蔽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了这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过。”
他忽然发出了苦痛的呼号。
我咬着嘴唇皮,沉思了片刻,苦痛地回答道:“我不能够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意在挖苦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努力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可。”他于是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处所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马上接过了原稿,就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掉了。
他依旧不满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这小说很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满了热情和勇气,可是一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出一点希望和光明。他因此甚至想到自杀。
这些话很使我痛苦,我本想为了这朋友的缘故就毁了我的小说,但我再一想便又改变了主意。我仔细地把全部原稿看过一遍,我觉得在这里面我并没有犯过错误。我所描写的是一个性格,这个性格是完全地被写出来了。这描写是相当地真实的。而且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例子,在中国具有着这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么我是在创造一种典型,而不在描写我的朋友了。所以我不能够为了这朋友的缘故就毁弃我的小说。不过为了使这朋友安心起见,我又把《雾》删改了一次,把我从这朋友那里借来的事实都奉还了他,并且在原稿的前面还加上一个短短的声明:在我的每本书的前面我都写了序文。
但这一次我却更愿意让我的文章自己来和读者见面,不想再写什么介绍解释的语句了。
然而有一件事应该在这里声明:我并未去过日本,本书中关于日本的话都是从一个敬爱的朋友那里听来的,因此就有人疑心我是拿那朋友做模特儿。其实这是一个大错误。我错误竟使我几乎得罪一个朋友。事实上,像我写以前的几部长篇那样,我用来作本书主人翁的模特儿的并不只有一个人,那样的人我曾经接触过不少,得了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