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第1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像一股电光,亚丽安娜的面影在我的眼前一亮,但是马上又消灭了。
肺并医院、学生、爱的门,这些字眼轮流地在我的脑子里打转。我的脑子开始痛起来。我无意间把眼睛掉向街心看,恰恰吹来一股风,灰尘就迷住了我的眼睛。
“你还记得她的姓吗?……渥柏尔格,亚丽安娜·渥柏尔格。”成的充满怀念的声音依旧在我的耳边温和地响着。
晚上我在成的家中读了他为亚丽安娜写的诗,回来在寄寓里做了一个梦:我在一份法文杂志上看见了亚丽安娜在华沙受绞刑的消息,杂志上有她的照片,也有她的信札,就是那封给成的长信。在信里果然有这样的话:我把爱的门关上了。任凭什么人来叩门,我也不给他打开。
于是我醒过来了。时间是在半夜。房里静得跟坟墓里一样,暗得看不见墙壁,外面只有风声。风吹得树叶响,就像在落雨。寂寞和凄凉的滋味捣着我的心。我躺在床上,铺盖压住我,使我不能够动弹,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绝望地念着亚丽安娜的信上的话。我绝望地问:“她果然还活在人间吗?她果然还会回到我们中间来吗?”没有人回答我。
我知道梦里所见的只是幻象。但是这一刻我却不能不祈祷着她安全地回到我们中间来。假苦她还活着的话,我愿风把我的祈祷带到她的梦里去,让她也知道这个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带着感激的眼泪在怀念她。
我底眼泪
正是在旧历新年,我接到了朋友蔡从远迢迢的美洲寄来的书,这是两个意大利人(一个鞋匠和一个鱼贩子)的书信集。淡黄色的封套上面印了某杂志的评语,读出来是:“不预备为着生活的恐怖与美丽一哭的人就不要读它。”
可是我还不曾翻开书页,我还不曾读到书中的第一句话,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不能够忘掉的四年前的旧事又来到了我的心头。我仿佛回到过去那些日子里去了。
那时我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旅馆的五层楼上。不论是在白天或者黑夜我都把窗门大打开。下面是一条清静的街。街角有一家小咖啡店,从我的窗里可以望见人们在大开着的玻璃门里进出。正对面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楼房,它不但拦住了我的视线,还给我遮住了阳光,使我的房间里变得更忧郁、更阴暗了。
我出生在温暖明媚的国土,我又来自山明水秀的江南,现在我却定居在这个不日之城,又是在这阴雨连绵的时候。
在这个城里我也有几个朋友。他们常常来看我,有时候一个来,有时两三个来,有时五六个一齐来,我们便有一个欢乐的聚会,使我暂时忘记了寂寞。但是这样的事一个星期里也只有两三次,因为朋友们都有自己的事:有的在大学里读书,有的在工厂里作工。晚上在朋友们不来或者来了又去的时候,我的心就被一阵难堪的孤寂紧紧抓住了。充满了煤气臭的屋子变得更气闷。我从窗户望出去,高耸的古建筑物挡住了一切,下面躺着雨湿的街道,阴暗而清静。有时候在一阵静寂之后忽然空气震动了,街道震动了,连我的房间也震动了。耳边只是一片隆隆的声音。如果有人在房里谈话,我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只有等待着。并不要多久,这些声音就消失了。经验告诉我:一辆载重的卡车又过去了。一切又回到静寂里来。我立在窗前,埋下头看那在微暗灯光下的街道,或者街角的咖啡店,听人们在说话或者偶尔经过的男女在哼小曲,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空虚了,好像胸膛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存在一般。无论如何我不能在房里停留下去,似乎多留一刻就会使身子僵硬。于是我拿了帽子,披了外套,急急地跑出房门,下了楼梯走到街心去。
立在街心,我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踌躇了。我呆呆地立着,帽子遮住了我的头,外套保护了我的身体。但是雨点还时时向我的脸飘来,我终于向咖啡店那边走了。
进了咖啡店,我似乎感到一阵温暖。我立在柜台前要了一杯黑咖啡,一面望着旁边几个穿粗布工衣的人的诚实的脸,我把杯里的咖啡喝光了,付了钱又踉跄地走出来。虽然咖啡店里有亮光,有温暖,有人声,但是我却一点也不顾惜地抛弃了它们,向着清静的、阴暗的、雨湿的街中走去。我究竟去追求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无目的地走着。街上只有寥寥的三两个行人,尤其是国葬院旁边一段路最清静,而且有点阴森可怕。我走过国葬院前面,走到卢骚铜像的脚下。我抚摩那个冰冷的石座,我差不多要跪下去了。我抬起头仰望那个屹立的巨人,喃喃地说了许多话。这些话的意义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我知道话是从我的心里吐出来的。在这里,在这一个角落里,并没有别人,只有那个手里拿着书和草帽的“日内瓦公民”和我。
一直到圣母院的沉重、悲哀的钟声响了,我才踉跄地站起来,向着热闹的圣米雪尔大街的方向走了。
我走着,在微雨下面走着,我不想到什么人家里去,也不想找人谈话。我走过热闹的街,我也走过清静的街。我看见了不少的人,许多愉快的面貌在我的眼前过去了,接着又有许多忧愁的面貌。在我的耳边响起来咖啡店的音乐、笑语和歌声,同样我也听见悲哀的谈话和诉苦。
这一切于我是亲切的,但又是陌生的,它们增加了我的心痛。这个城市并不是坏地方。但是我在这里却是一个陌生的人。我找不到我所追求的东西。每个人,每所房屋对我都保守着秘密,无论是欢乐或愁苦,他们都不肯同我分享。我彷徨着,好像一个失掉向导的盲人一样,一直走到快要迷失了方向,我才绝望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像这样的事在我也并不是偶然的。白天我也进大学去听课,到图书馆里去抄书。我想在课堂里和书本上找到一点东西,结果依旧剩下我这颗空虚的心。夜里,没有朋友来的时候,寂寞便突然袭来,我又像盲人一样地在街中彷徨。我的孤寂一夜一夜地增加,而且同样我的心也痛得更厉害了。我的眼里只看见被工作摧残了的忧愁的面貌,我的耳里只听见一片悲哀的哭声,甚至在那些从前的愉快的面貌上我也找到了悲哀的痕迹。我的眼前的黑暗一天一天地增加了。从报纸上我知道某一处有许多人在为饥饿而哭,某一处又有许多人像猪羊一样被人屠杀,甚至最僻远的地方也送来了悲惨的消息。这是大批的人的灾祸。此外还有个人的不幸、谋杀、自劲纠纷、诉讼、失业……差不多每一条新闻都在诉说一段悲惨的故事。报纸上似乎发出了血的气味。眼泪、呻吟、哭泣,简直没有终结。好像整个西方世界都沉落在黑暗的苦海里了,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一线的光明。我怀着一颗空虚的心到处彷徨。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目标。我每夜立在卢骚的像前,对那个巨人诉说我的绝望,可是他永远不能给我一个回答。
后来我不常到大学里去了,图书馆里也少了我的脚迹。我只是到处彷徨,像一个没有向导的盲人一样,准备着失脚踏进那个不可挽救的深渊里去。
我看着就要灭亡了,忽然有一天在一个书铺里见到了一个意大利鱼贩子著的一本英文小说,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张口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
好像大雨住后的天空那样,我的心豁然开朗了。我把这本小书买了回去,同时还买了两三本跟这个鱼贩子有关的小书。我读着,重读着,我读完了这个意大利鱼贩子的自传,《一个无产阶级的生活的故事》。
在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开始向我叙述他的故事。他出生在阳光明媚的南欧的乡村,在双亲的膝下一直生活到十三岁,后来被父亲送到别处去当学徒,受了六年的苦,患了重病,才由父亲接回家受母亲的看护。他的病好了不久,母亲却病倒了。在她的病中一点轻微的声音也会使她发生剧烈的痉挛,因此他不得不时常跑到街上去哀求散步的青年或者过往的行人另走一条街,不要惊动他的母亲。母亲的病愈来愈重,父亲同亲戚都不敢挨近她,只有这个二十岁的青年终日守在病榻旁边尽力安慰她,服侍她。他整整有两个月不曾脱衣服安静地睡过一夜。然而“科学没有用,爱也没有用”,她的母亲病了三个月,终于死在他的怀里。他亲手把她放进棺材,埋葬了她。他不能够在故乡住下去了。他决定到那个所谓“希望之国”的美国去。临行时他的父亲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妹妹痛哭。邻居们都来看他。每个人都送来了一些希望的话,一些祝福,一串泪珠。他们成群地跟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到了美国,他没有一个朋友,孤独地上了岸,带着几件破衣服,身边只有很少的钱。他后来在一家大饭店里做洗碗碟的工作,每天在那个地狱似的厨房里作十二小时以上的工,吃的食物几乎赶不上狗所吃的。工作的地方更可怕。“一扇窗也没有,终日点着电灯。……在洗碟子、锅、刀、叉、匙的地方,沸水的蒸汽凝结在天花板上,变成了大的水点,挟带着灰尘和脏东西慢慢地落到人的头上。在工作的时间里,厨房真热得可怕,客人吃剩了的残汤剩菜都倒在桶里,一桶一桶地堆在厨房旁边,时时发出使人作呕的臭气。
污水槽又不直接通到阴沟。污水常常满溢而倒流回来,流到地板上。厨房的中央有一根排水管,到晚上管子就会给堵塞住了,油水愈积愈高,人只得在油腻的水中走来走去。”他害怕会得肺病,在那里做了八个月以后就离开了。他四处漂游,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最后做了一个鱼贩子。
他的故事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最后他又告诉我们他的精神生活:他在每天繁重的劳动以后又去探求知识。许多个晚上他伏在案头读书,在颤抖的煤气灯光下一直读到天明。他读了各种各样的书,常常跟着书中人一起流泪。天一亮他就合上书,把头靠在枕上。并没有多久,工厂中的放汽声响了起来,他便拖着疲倦的身子到工厂或者矿里去。
这样他竟然变成了“全世界最优美的精神”,像小说《波士顿》的作者所描写的。他在那本小书里用了四页的篇幅写出他的精神生活与信仰:我心里生长了爱的萌芽,我怀着人类爱的观念……我在众人的自由中求我的自由;在众人的幸福中求我的幸福。……我用我的诚实的汗挣来我的面包。我的手上从不曾染过一滴他人的血,我的良心也是极其清白的。
伟大的心灵常常来自人民中间。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捕了。他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同一个朋友一起被捕。别人说他们是杀人的强盗,说他们在大街上抢劫别人的钱。法庭判决了他们的死刑,有如下的理由:他们有“犯罪的意识”;他们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掠夺制度;他们在欧战时期不肯到法国去替美国资本家打仗,却逃到墨西哥去;他们是下贱的外国人。第一次请求再审,被驳回了,……一连被驳七次,所有新的证据都一律抹煞了。被告律师最后根据真正凶手的自白,作第八次的请求,也没有用。在死囚牢中被“希望的刑罚”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