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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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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眼前的景象都带着一点或浓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树木、枯草都蒙上了一层紫色的轻纱,带上了一点正在淡化,正在变得陈旧的血的颜色。

  土司太太躺在烟祸上,说:〃多么奇怪的衣服,我记不得你什么时候添置过这样的衣服。〃

  塔挪见到我,脸上奕奕的神采就像见了阳光的雾气一样飘走了。她想叫我换下身上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个衣橱都翻遍了,但她取出来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脚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间,脸像从河底露出来叫太阳晒干了水气的石头一样难看。她不断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从房间里溜出去了。

  我穿着紫衣,坐在自己屋子里,望着地毯上一朵金色花朵的中心,突然从中看到,塔娜穿过寂静无人的回廊,走进大少爷的房子。大少爷正像我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这时,他弟弟美艳的妻子摇摇晃晃到了他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她简直就是站立不住才倒下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少土司的鼻子上。漂亮的女人倒在怀里的时候,他的鼻血也滴滴塔晤流下来了。少土司是个浪漫的人物,却没想到跟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风流史这样开始。

  〃你叫我流血了。〃

  〃抱紧我,抱紧我。不要叫我害怕。〃

  少土司就把她紧紧抱住,鼻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上。但塔娜不管。少土司说:〃你把我碰流血了。〃

  〃你流血了?你真的流血了。你是真正的人,我不害怕了。〃

  〃谁不是真正的人?〃

  〃你的兄弟。〃

  〃他是一个傻子嘛。〃

  〃他叫人害怕。〃

  〃你不要害怕。〃

  〃抱紧我吧。〃

  这时,老土司也坐在房里。这些天,他都在想什么时候正式传位给打过败仗的大儿子。想到不想再想时,就把自己喝得醉眼朦胧。突然,他被不请自来的情欲控制住了。这些天,他都会一个人呆着,没有人来看他。于是,他带着难以克制的欲望,也许是这一生里最后爆发的欲望走向太大的房间。太太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一张脸在飘飘渺渺的烟雾后面像是用纸片剪成的名一样。那张脸对他笑了笑。老土司却站不住,一脸痛苦的神情,跪在了烟榻前。太太以为土司要改变主意了,便说:〃后悔了?〃

  老土司伸手来掀太大的衣襟,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和土司嘴里的酒气唤醒了她痛苦的记忆,她把老东西从身上推下来,说:〃老畜牲,你就是这样叫我生下了儿子的!你滚开!〃

  土司什么也不想说,灼热的欲望使他十分难受。于是,他去了央宗的房里。央宗正在打坐,正在一下比一下更深更长地呼吸。老土司扑了上去。

  这时,我的妻子也被哥哥压在了身子下面。

  痛苦又一次击中了我。像一只箭从前胸穿进去,在心脏处停留一阵,又橡一只鸟穿出后背,吱吱地叫着,飞走了。

  两对男女,在大白天,互相撕扯着对方,使官寨摇晃起来了。

  我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这摇晃而摇晃。雷声隆隆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官寨更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坐在那里,先是像风中的树一样左右摇摆,后来,又像筛子里的麦粒一样,上下跳动起来。

  跳动停止时,桑吉卓玛和她的银匠冲了进来。银匠好气力,不知怎么一下,我就在他背上了。很快,我们都在外面的广场上了。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和三太太,我哥哥和我妻子两对男女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就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好像是为了向众人宣称,这场地震是由他们大白天疯狂的举动引发的。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像是地震来到前大地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无比的力量。

  两对男女给这声音堵在楼梯口不敢下来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差不多是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土司没什么,他是跟自己的三太太在一起,但我的兄长就不一样了,他是和自己弟弟的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正当他们拿不准先回去穿上衣服,还是先下楼逃命的时候,大地深处又掀起了一次更强烈的震动。

  大地又摇晃起来了。地面上到处飞起了尘土。楼上的两对男女,给摇得趴在地上了。这时,哗啦一声,像是一道瀑布从头顶一泻而下,麦其家官寨高高的碉楼一角崩塌了。石块、木头,哪人像是崩溃的梦境,从高处坠落下来,使石头和木头粘合在一起,变成坚固堡垒的泥土则在这动荡中变成了一柱烟尘,升入了天空。大家都趴在地上,目送那柱烟尘笔直地升入天空。我想大家看着这股烟尘,就好像看到麦其家的什么在天空里消散了。

  烟尘散尽,碉堡的一角没有了,但却依然耸立在蓝尹之下,现出了烟熏火燎的内壁。只要大地再晃动一次两次,它肯定就要倒了。

  但大地的摇晃定到远处去了。

  大地上飞扬的尘埃也落定了。

  麦其土司和大少爷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两个女人却不见了。他们来到官寨前,对趴在地上的人群说,你们起来吧,地动已经过去了。我起来时,哥哥还扶了我一把,说:〃看你,老跟下人们搅在一起,脸都沾上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绸巾,擦干净傻子弟弟的脸,并把绸巾展开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确实沾上了好多尘土。

  傻子弟弟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那张聪明人的脸上慢慢显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手掌印。他口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捂住了脸上的痛处,说:〃傻子,刚才我还在可怜你,因为你的妻子不忠实,但我现在高兴,现在我高兴,我把你的女人干了!〃

  他想伤害曾经对他形成巨大威胁的弟弟。一般而言,这种伤害会使聪明人也变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说对我了。但今天不一样。我穿上了一件紫红的衣裳。现在,我感到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转过身来,不理会这个疯狂的家伙,上楼去了。我一直走进自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镜子前,但神情已经不像地震之前那样如梦如幻了。她打了一个寒酸:〃天哪,哪里来的一股冷风。〃

  我听到自己说话了:〃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滚到他那里去吧。〃

  塔娜回过身来,我很高兴看到她脸上吃惊的神情。但她还要故作镇定,她笑着说:〃你怎么还穿着这件古怪的衣服,我们把它换下来吧。〃

  〃从这里滚出去吧。〃

  这下,她哭了起来:〃脱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

  〃跟丈夫的哥哥睡觉时,你不害怕吗?〃

  她倒在床上,用一只眼睛偷着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要她两只眼睛都哭。我说:〃给你母亲写封信,说说地震的时候,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滋味。〃

  她不爱我,但她没有那个胆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爷住在一起。就是她敢,恐怕聪明的大少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派人去叫书记官,她就真正在用两只眼睛哭起来了。她说:〃你真狠啊,一开口就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了!〃

  是的,我又说话了!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样,我太高兴了。

  第十章

  37.杀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皮鼓和铜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做出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说话,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吸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好像梦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梦见了地震的情景。梦见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的震荡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司美丽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撤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梯栏杆间的缝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裤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入静的半夜里,楼上楼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个杀手。他在官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步声把他吓跑了。他慌乱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的背影放了一枪。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起枪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他的枪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枪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

  还是长话短说吧。

  父亲把我看成了一个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缘故。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衣人没有。他的灵魂便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衣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被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就十分惊恐了。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出去,爬上床睡了。现在,轮到我不知该不该上床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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