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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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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核桃树下,望着官寨在下午时分投下越来越深的影子,望着明亮的秋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边,后来,两个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后,太阳下山了,风吹在山野里瞎喂作响,好多归鸟在风中飞舞像是片片破布。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径直往餐室走去。

  一家人都在餐室里,大家都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为我重新成为于人无害的傻子的缘故吧。大家争着跟我说话,但我已做出了决定,要一言不发。哥哥嘴里对我说话,脸却对着坐在我侧边的塔娜:〃弟弟再不开口,连塔娜也真要认为你是傻子了。〃他对美丽无比的弟媳说,〃傻子们讴气都是在心里抠,不会像我们一样说出来。〃

  塔娜的眼睛里冒起了绿火,我以为那是针对得意忘形的兄长,不想,那双眼睛却转向了我:〃现在,你再不能说自己不是傻子了吧?〃

  我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不是傻子。但我已经决定不说话了。

  父亲说话了:〃他不想说话,你们不要逼他,他也是麦其家一个男人,他为麦其家做下了我们谁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这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大家都起身离开了,但我坐着没动。

  父亲也没动,他说:〃我妻子走时没有叫我。你妻子定时也没有叫你。〃

  我一言不发。

  父亲说:〃我知道你想回到边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说不定麦其家两兄弟要用最好的武器大干一场。〃

  我不说话。

  他告诉我:〃跛子管家派人来接你回去,我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他说,〃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给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聪明人。我宁肯相信那是奇迹,有神在帮助你,但我不会靠奇迹来做决定。〃我起身离开了,把他一个人丢在餐室里,土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房间里,我漂亮的妻子正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我尽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她美艳的脸旁。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叹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后来,她说话了,她说:〃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边。〃

  风在厚厚的石墙外面吹着,风里翻飞着落叶与枯草。

  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男人却一天都不在身边。〃

  风吹在河上,河是温暖的。风把水花从温暖的母体里刮起来,水花立即就变得冰凉了。水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们飞起来时还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来到了。〃你哥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他还算是个有意思的男人,虽然他打过败仗。〃

  塔娜还在对镜子里的自己左顾有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了冬天到来时的景象。田野都收拾干净了。黑色的红嘴鸦白色的鸽子成群结队,漫天飞舞,在天空中盘旋呜叫。就是这样,冬天还是显不出热闹。因为河,因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显得生机勃勃的河封冻了,躺在冰层下面了。

  塔娜一笑,说:〃没想到你还真不说话了。〃

  她终于离开镜子,坐到了床边,又说:〃天哪,世界上有一个傻子不说话了,怎么得了呀!〃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镜子前面。

  哥哥推门进来,坐在我床边。他背对我坐在床边,塔娜背对着我们两兄弟坐在镜子跟前,哥哥在镜子里看着女人说:〃我来看看弟弟。〃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镜子里说上话了。

  塔娜说:〃来也没有用处,他再也不说话了。〃

  〃是你不要他说,还是他自己不说了?〃

  〃麦其家的男人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我跟他不一样。〃

  他们两个一定还说了好多话,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们正在告别。塔娜还是面对镜子,背对着大少爷。大少爷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说:〃我会常来看看弟弟的。小时候,我就很爱他。后来,因为想当土司,他开始恨我了。但我还是要来看他的。〃

  塔娜把纷披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现在,她又对着镜子把辫子一缕缕解开。

  大少爷在窗子外面说:〃你睡吧,这么大一个官寨,你那么漂亮,不要担心没有人说话。〃

  塔娜笑了。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说:〃弟弟真是个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但他却不跟你说话。〃在他离开时缓慢的脚步声里,塔娜吹熄了灯,月光一下泄进屋子里来了。深秋的夜里,已经很有些凉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阵,直到窗外的脚步声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说:〃傻子,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不要装睡着了。〃

  我躺着不动。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说话,你才算真正不说话呢。〃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睁开眼睛时,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坐在从门口射进的=团明亮阳光里。天哪,她是那么美,坐在那里,就像在梦里才开放的鲜花。她见我醒过来,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说;〃我一直在等你醒来。他们说妻子就该等着男人醒来。再说,你还有老问题要问,不是吗?不然,你就更要显傻了。〃

  这个美丽的女人向着我俯下身子,但我还是把嘴巴紧紧闭着。

  她说:〃你要再不说话,真要成为一个十足的傻子,成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傻子,你还是说话吧。〃

  因为睡了一个晚上,更因为不肯讲话,我一直闭着的嘴开始发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气,她就把鼻子掩起来,出门去了。我像个濒死的动物,张着嘴,大口大口哈出嘴里的臭气。直到嘴里没有臭气了,我才开始想自己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着墙角上挂满灰尘和烟火色的蛛网,后来,那些东西就全部钻到我脑子里来了。

  这一天,我到处走动,脸上挂着梦中的笑容,为的是找到一个地方,提醒自己身在何处。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伟的,走到远处望上一眼有些倾斜,走到近处,贴近地面的地方,基础上连石头都有些腐朽了。

  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圣地,也是在一个广场上,他想跟严肃的僧侣开个玩笑,便叫那家伙抱住广场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会倒,但还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聪明的憎人抱着它向天上望去,看见天空深处,云彩飘动,像旗帜一般。最后,旗杆开始动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旗杆才没有倒下。要不是后来云彩飘过去了,憎人就会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面。现在,我望着天空,官寨的石墙也向着我的头顶压下来了。但我并不去扶它,因为我不是个聪明人,而是个傻子。

  天上云彩飘啊飘啊,头上的石墙倒啊倒啊,最后,我们大家都平安无事。于是,我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那个麦其家的仇人,曾在边界上想对我下手的仇人又从墙角探出头来,那一脸诡秘神情对我清醒脑子没有一点好处。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边坐下,撩起衣服,叫我看他曾对我舞动的长剑和短刀,说:〃我要杀了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

  我笑。

  杀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母亲把我领进她屋里,对我喷了几口鸦片烟。我糊涂的脑子有些清楚了。母亲流下了眼泪,说:〃你不要怕,你是在母亲身边,我的傻瓜儿子。〃

  她又对我喷了几口烟,鸦片真是好东西,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而且,在睡梦里,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飞翔。醒来时,又是一个早上了。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想对别人说话,你就对我说话吧。〃

  我对她傻笑。

  土司太太的泪水下来:〃不想对他们说话,就对我说,我是你母亲呀。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间。身后,母亲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里也痛了一下,我站下来,等这股疼痛过去。没有什么疼痛不会不过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吟吟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从土司太太房间下一层楼,拐一个弯,就是我自己的房间了。这时,两个小厮站在了我身后,他们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时,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来,我跳起来,落下去时,又差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脚下。

  索郎泽郎对我说:〃少爷为什么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爷去看她了,她唱歌了。〃

  尔依把手指头竖起来:〃嘘〃

  屋子里响起塔娜披衣起床的声音,绸子摩擦肌肤的声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象牙梳子滑过头发的咳咳声响起时,塔娜又开始歌唱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唱歌。

  我带着两个小厮往楼下走去。到了广场上,也没有停步,向着行刑人家住的小山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里的药草气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脑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去看过储藏死人衣服的房间。走到那个孤独的房间下面,两个小厮扛来了梯子。尔依说,他常常到这里来,和这里的好几件衣服成了朋友。

  索郎泽郎笑了,他的声音在这些日子里又变粗了一些,嘎嘎地听上去像一种巨大的林子里才有的夜鸟。他说:〃你的脑子也像少爷一样有毛病吗?衣服怎么能做朋友?〃

  尔依很愤怒,平时犹豫不决的语调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的脑子像少爷脑子一样没有毛病,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有他们的灵魂。〃

  索郎泽郎想伸手去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嘴里喘起了粗气。

  尔依笑了,说:〃你害怕了。〃

  索郎泽郎把一袭紫红衣服抓在了手里。好多尘土立即在屋子里飞扬起来,谁能想到一件衣服上会有这么多的尘土呢。我们弯着腰猛烈的咳嗽,屋子里那些颈子上有一圈紫黑色血迹的衣服都在空中摆荡起来,倒真像有灵魂寄居其问。尔依说:〃他们怪我带来了生人,走吧。〃

  我们从一屋子飞扬的尘土里钻出来,站在了阳光下面。索郎泽郎还把那件衣服抓在手里,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记得在那里见到过紫得这么纯正的紫色。衣服就像昨天刚刚做成,颜色十分鲜亮。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记住这是一种怎样的紫色,它就在阳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们眼前变成另一种紫色。这种紫色更为奇妙,它和颈圈上旧日的血迹是一个颜色。

  我抑制不了想穿上这件衣服的冲动。就是尔依跪着恳求也不能使我改变主意。穿上这件衣服,我周身发紧,像是被人用力抱住了。就是这样,我也不想脱下这件衣服。尔依抓些草药煮了,给我一阵猛喝,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便从身上消失了。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为一了。

  这件衣服也不愿说话,或者说,我满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处行走的愿望,它也就顺从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

  现在,眼前的景象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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