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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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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我想说……可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是怎么了?尽管说就是了!”

  “我忽然发现,在我的心里,你和《劈破玉》是融为一体的。有时,我竟分不清我要寻找的 是你还是‘玉’。找‘玉’甚至成了找你的理由。所以,我刚才又发现了我的惆怅,因为一 旦听了《劈破玉》的演奏,我也就失去了……找不到了与你见面的理由。”

  “对于我,难道还需要寻找理由吗?”

  “我的感觉是寻找,在风雪茫茫的路上。”

  “难道还需要特别的理由吗?”

  “是的,我需要理由,好管住自己的心。”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蚊虫的叮咬几乎使我挺不住了,才听到了父亲的叹息。

  “小妹,放弃你的独身主义吧,选择孤独,对你是不公平的,我也会为此感到难过……”

  “那么,你想要我嫁给谁?”

  我听得出宛儿姨是在赌气。

  父亲不语。

  宛儿姨哭泣说:“可我,并没有恨你……”

  书斋里发生了轻微的骚动,传来椅子在地板上扭动的声音。窗下的蛐蛐儿停止了鸣叫。书斋 里的空气好像窒息了。好大一会儿,又传来父亲和宛儿姨急促喘息的声音。

  “哦,”父亲说,“我心里发颤。我的手凉了,手凉了!”

  “你是怎么了……怎么了?”

  “不要紧,不要紧的,我心里的警察回来了!”

  书房里又归于无言的寂静。寂静中再次传来宛儿姨的啜泣。

  我对父亲和宛儿姨产生了说不明白的悲悯。在不久以后的一天早上,父亲说,他要去女师听 一听《劈破玉》的合成演奏。我就悚然想起,这可能是父亲和宛儿姨就此告别的日子,也跟 着父亲去了。

  我们是步行去的,没有坐“洋车”。父亲坐不起“洋车”了。我已经听惯了经济学上的一个 词语:“通货膨胀”。我随父亲到教授食堂里吃饭时,碰见过一群教授包围着食堂管理员王 喜欢,七嘴八舌地抱怨伙食的油水和营养都低于人体需要的最低标准。王喜欢是一位心灵嘴 巧、腿脚勤快的“资深工友”,跟着H大学经历了八年的漂泊,才当上了食堂管理员。他面 对 群情激昂的教授,说起了单口相声:“各位教授,你们就忍着点儿吧,谁叫你们是教授呢? 如果你们跟我一样,一大早就得去排队买面,那您就会知道,将将排到柜台跟前儿,‘扑通 ’一声挂上了涨价的牌子,原本能买一袋头等‘洋面’的钱,只能买一袋二等‘洋面’了! 我只好咬了咬牙,这老长老长的队就算我白排了,咱不买他的面还不行嘛!北道门儿还有一 家卖面的,我上北道门儿排队去。你猜怎么着?我从路这边还没跑到路那边,那边也挂出了 新牌价,买一袋头等‘洋面’的钱只能买半袋二等‘洋面’了!那位教授说了,你把钱交给 我,我眼下就把一袋一等一的‘洋面’给你买回来!你说这话我信,我一百个信!可那是多 大的袋子呀?”王喜欢露出心悦诚服的微笑,答道:“牙粉袋儿!”教授们哄堂大笑。王喜 欢并未到此为止,“我还要说说猪肉,从前能买一头猪的钱,眼下只能买一个猪头!各位 要是怪我不会管伙,我就斗胆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我看全怪各位是教授,如今这世道,教 授,教授,能不‘越教越瘦’吗?”教授们再次哄堂大笑,都服服帖帖地享用了王喜欢安排 的伙食。

  我们去女师的路上,父亲摇着手杖说:“长铗归来兮,食无鱼。那么,我们就有啥吃啥吧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那么,安步当车就是了,于健康有益。”我说:“爸,你的手还凉 不凉?”父亲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脚也凉了。你鲁伯伯说我熬夜太多,听了这次演奏 ,我要歇一歇,调理一下。”

  我们进了女师校门,宛儿姨就急急跑过来说:“演奏会临时推迟了,我正要去告诉你哩!” 父亲问:“为什么?”宛儿姨说:“美国兵强奸北大女生沈崇的报道,你看到了吗?政府当 局竟不闻不问,任凶手逍遥法外,真是太气人、太可恶了!同学们占用了小礼堂,正在举行 抗议集会。”父亲说:“好,应该推迟!可我既然来了,还是一起到小礼堂看看吧!”我也 随着父亲和宛儿姨进了礼堂。父亲举起手杖,跟着女学生们呼了几个口号:“严惩美国凶手 !”“美军滚出中国去!”父亲粗嗄的男声混在女声中显得刺耳,女师的学生都回过头来看 他。父亲诚惶诚恐说:“哦,对不起!我的口号喊得不好听,我多年没喊过口号了!”又对 宛儿姨说:“你们喊得好,很好!我以后再好好喊吧。”宛儿姨啼笑皆非,说:“你喊得 很好呀!”

  我和父亲回来时,父亲问我:“你喊口号了吗?”我说喊了。父亲说:“很好,以后你要多 替爸爸喊一喊,这也是作儿子的责任,爸爸的嗓子不行了。”

  父亲已经写好了《鼓子曲言》,共约十五万言,但还留下了一个尾巴,原要在听了《劈破玉 》的合成演奏、获得完整的听觉印象后,再把他对《劈破玉》的总体评价加进去。宛儿姨却 说:“抓紧寄走吧,弹琵琶、吹长箫的学生都已经毕业离校,去外地找职业了,现在人心惶 惶,一时找不到新的演奏者。我会抓紧的。”父亲寄出了书稿,对宛儿姨说:“宛妹,是命 运继续给我‘理由’啊!”宛儿姨的眼圈又红了。

  数月后的一天晚上,宛儿姨来到西一斋说:“先生,我明天就要请你听演奏了!”父亲说: “好,好,你辛苦了!”我知道,到了我离开书房、给父亲和宛儿姨提供最后一次“理由” 的时候,就提着书包说:“宛儿姨,我去西二斋找同学补习代数。”宛儿姨说:“我是不 是妨碍你做作业了?”我说:“不,我还怕以后看不到你呢!”宛儿姨又眼圈一红,神情哀 婉地望着我,叹了口气。父亲说:“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你要按时回来。”我露出好学不 厌的样子,说:“不,今天习题多,再给我增加半个小时好吗?”我已经不允许自己再绕到 窗下窃听,只是对窗下的蛐蛐儿说:“你不要叫!”

  我从同学家中出来时,还不到两个半小时,又坐在七号楼的台阶上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望见 父亲送宛儿姨出了西一斋。我缩身在柏树墙下,望见宛儿姨弱不可支地依在父亲的肩上,静 静地从我身边走过。宛儿姨留在书斋里的气味像薄荷一样又凉又香,一绺一绺地在空中飘荡 ,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次日,我正要随父亲去听演奏,一群大学生拖着一张足有两丈多长的长条标语跑进来,说: “张先生,我们要举行‘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这是要贴在省政府门口的大标 语,请先生签名支持!”父亲说:“好,好呀!这三样东西都是应该反对的呀!”一个同学 递过来一支大号毛笔,还端着一碟墨汁。父亲恭而敬之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审视再三,说 :“有一点没有点好,墨酽了。权且拿去,滥竽充数吧!”学生们说:“这样就好!”又拖 着长条跑了。

  父亲看了看怀表,说:“快些走,不能让人家等咱!”

  刚刚走出西一斋,就望见七号楼门前人头攒动,天降冰雹似地传来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 。一群女学生跑过来说:“张先生,您有碗、筷吗?借给我们用用好吗?”父亲问:“是吃 饭用的碗、筷吗?”女学生说:“是呀是呀,我们反饥饿,一路上要敲打碗、筷的呀,我们 忘带 了!”父亲急转身,开了房门,才忽地想起来,“糟糕!碗、筷在食堂里放着。”却又同时 产 生了灵感,掂起搪瓷洗脸盆,用毛笔杆敲出“当”的一声脆响,欣喜异常说:“此物甚好, 你们敲盆好了!”女学生接过了脸盆欲去,父亲看见许多女学生还空着手,又说:“且慢! ”掂起一个茶杯,敲了一下,说:“啊呀,音色极佳!你们把茶杯、漱口杯全都拿去好了, 只是小了点儿,这表明,同学们的要求实在是很小很低的呀!”女生们几乎是席卷了书房里 如上所述之器皿,敲打着,欢呼而去。

  父亲又看看怀表说:“一溜小跑吧!”

  我们被游行队伍挤在路边的人墙里左冲右突,好不容易在东司门与游行队伍分离,来到了书 店街北口,却看到中山路那边的新街口上,齐刷刷站着一排持枪军警。女师与省政府都在中 山路西沿,警备司令部为了防止游行队伍通过中山路,发布了禁止通行令。父亲又望着怀表 说:“绕路走吧,大家等急了!”

  父亲又领着我穿过书店街,准备绕道行宫角,再到女师。谁知到了相国寺后街,又正好碰 上游行队伍。我看到一条红色的横幅下边,有人举着一个墨黑的大灯笼。父亲说:“这是说 ,漫漫长夜里,灯笼都黑了,没有光明了!”灯笼旁,有人用竹竿挑着整架的骷髅,是从医 学院实验室里取出来的,赤裸的白骨,龇着白厉厉的牙齿。父亲又说:“这是说,遍地饿 殍 ,民不聊生啊!”游行队伍所到之处,行人都驻足鼓掌,有些店伙计也跳起来,与学生一起 呼口号。到了行宫角东边,游行队伍把一辆小汽车包围起来,小汽车动弹不得。学生们用红 土水和石灰水在小汽车上写满了口号,小汽车立即变成了一只花爬虫。一个学生爬到车顶上 发表演说。父亲立棱着脚尖看了看小汽车,又说:“坐小车的此公,是接收大员张厅长啊! 他大大地发了一笔国难财,今天陷入民众包围了!”父亲又突然问我:“你说,二十多年前 ,爸爸我在哪里?”看我茫然不知所问,父亲指着站在小汽车上发表讲演的学生说:“我就 站在他现在站的地方。那时候,我的血滚烫滚烫的。现在,靠他们了!”

  我们随着游行队伍到了行宫角,忽然发现,宛儿姨正在路对面人群里向前挤着,却被一排 手持冲锋枪的军警挡住了。她从军警头顶向这边传话:“你们不要挤了,又改日举行了!” 我认定,这是命运不让父亲和宛儿姨失去他们的“理由”。

  当晚,军警在H大学门前架起了数挺机关枪,封堵了校门。机枪手匍匐在地上作准备射击状 。军警由“青年军”入校的“职业学生”带领着,闯进学生住宿的东斋,抓走了七十多名学 生。警车发出凄厉的嚎叫,深夜不息。

  那几天,父亲愤愤不平地在书斋里踱步,后来,就与别的教授们一起出面,分别保出了被 捕的学生。父亲保出的两个学生出狱后,来到西一斋向父亲表示感谢,接着就离开学校,下 落不明。父亲在西一斋门前散步时碰到一个身穿“青年军”军服的学生,他趋前问父亲:“ 张先生,你知道你保释的学生到哪里去了吗?”父亲反问说:“他们能到哪里去呢?”“青 年军”说:“去黄河北投八路了,张先生是有责任的呀!”父亲说:“他们到哪里去,是他 们的自由,我保释出狱的只是我的学生。”“青年军”说:“哦,请原谅,我只是给先生说 一声,请你不要管别的事情,只管做自己的学问就是了!”父亲说:“好呀,眼下就请你一 起散步,谈谈你的功课吧!”“青年军”说:“谢谢先生,下次再向先生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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