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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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上的老参事们掩口而笑。
贺爷说:“贺胜同志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却不能正确对待一个一心跟着党走的民主人士,是 向贺胜同志猛击一掌的时候了!”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贺爷端着茶杯,对那位民主人士作了客观、公正的剖析,认为此公担任过L县政警队队长和 保安大队长,历史上确有过错,但也曾利用其职务之便,为共产党做了一两件“两肋插刀” 的事情,后来在贺胜同志影响下彻底转变立场,毅然弃旧图新,与贺胜同志肝胆相照,为党 拉起了一支队伍,并因此受到国民党的疯狂报复。贺胜同志对此是完全了解的。但在土改复 查运动中,贺胜同志明知此人家中土地已被国民党全数没收、房屋被毁,所有财物已被掳掠 一空,却仍要把他交给家乡农会,对其进行清算斗争,这不是与敌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了吗? 我对贺胜同志只有两句话相告:一是“不要过河拆桥”,二是“吃水莫忘打井人!”
会议记录员听糊涂了,发问:“你说的这位民主人士是谁?”
贺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贺雨顺同志嘛!”
全场轰然大笑,贺爷不笑。
一位老参事问:“你怎么在这里对儿子提起意见来了?”
贺爷答道:“今天所言是国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关上家门,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屁 股就是了!”
会场上再次大笑,贺爷依旧不笑。
齐楚也没有笑。他原来作报告,动员党外人士和省直干部大鸣大放,脸上是堆满了笑容的, 后来不知道他又得知了什么精神,脸上就失去了笑容。他听说贺爷的发言内容后,骇然变色 说:“这位老先生怎么突出奇兵,这一回又要陷进去了!”后来在省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发了 报道:《贺雨顺攻击党“过河拆桥”》。据说齐楚是审了稿的。他踌蹰再三,删掉了“贺雨 顺‘要打共产党的屁股’”等语,说党报照搬这样的用语不妥,这是政治斗争,不要庸俗化 。
贺爷等于自己伸长了脖子,戴上了一顶“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没有见到过这样 的帽子,把帽子捧在手中,横看竖看,不知为何物,问道:“鄙人毫无资产,咋又变成资产 阶级的右派分子了?”
贺爷从此不再说话,在政协大院里拖起大扫帚扫地之余,钻研起了《资本论》。但他找不到 自己有什么资本,工资却大为减少,供养不起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就把他们分解给他的 长子和次子,由我姨父和明叔资助,贺奶也送到武汉,由我姨父供养。贺爷说:“我没有‘ 剩余价值’了,你们给两个小弟和白发老母提供一点儿‘资本’吧!”
姨父成了父亲表现幽默的对象,连连甩着手,对我明叔说:“你看看咱爹,你看看咱这个糊 涂爹!”
我问明叔,这一次,我姨父受牵连了么?
明叔说,他受到你贺爷的“恶毒进攻”,还会受啥牵连?但他又猛地一愣,说,对,有牵连 ,还牵连得不轻哩!你姨父有一大群孩子正上学,本来就过得紧张,又分给他一位白发老母 和一个刚刚上了大学的弟弟要他供养,日子就很难维持了!你三姨虽说是个厅级干部,却买 了一把小锤子,搜罗自行车的旧轮胎,在武汉街头的地摊上一蹲就是半晌,学会了钉鞋掌的 精湛工艺,揽下了为全家钉鞋掌的全部业务,连你姨父去北京开会穿的皮鞋都是她钉的鞋掌 。你姨父就给了她“一等技师”的称号,相当于现在的“正高”!
我母亲也在一个女子高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撺掇母亲说,你给你三妹、三妹夫写信诉苦嘛 ,你在白色恐怖中掩护过他们嘛!母亲说,不要给他们添乱了,他们连自己的老父亲都顾 不上了!母亲由高中语文教师变成牧羊人的时候,接到过三姨要她“过好社会主义革命这一 关”的来信,还寄来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品。母亲却不知道那是三姨钉鞋掌节余出来的工资所 买的药品。母亲收下药品说,好,好呀,我要赶着我的羊,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确实需要 一个强健的心脏呀!
“文革”时,姨父成了管理长江航运的“走资派”,别的“走资派”游街,姨父就享受了“ 游江”的待遇,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在每个大一点的港口上接受批斗,一直“游”到出海 口。贺爷听说了,毫无惊惧之色,倒是认真学习“文革”文件,评论说:“胜子不是说他们 管理长江的资产增长了五六倍吗?客、货运输量、港口吞吐量也翻了十几番。他弄了这么大 的固定资本再加上流动资本,咋能不当‘走资派’!”
一九七二年二月,贺爷病危。姨父刚刚得到“解放”,出了“牛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父 亲,却不知父亲是不是原谅了自己,到了门前仍畏缩不前。贺爷说:“胜子,你过来呀,叫 爹看看你!”姨父趋前叫了一声:“爹!”父子俩都忍不住心酸落泪。贺爷哆哆嗦嗦拉着他 的手说:“胜子,你干了四十多年革命,咋也叫革命‘解放’了一回?”姨父含泪无语。他 “游江”时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一直瞒着贺爷。别人小声议论这根肋骨时,贺爷听到了,却 假装不知,问道:“胜子,我给你的一样东西你弄哪儿了?”姨父问:“啥东西?”贺爷哭 泣说:“我给你的肋巴骨呀,你为啥不好好管着……”姨父说:“爹,它长好了,真的长好 了!”贺爷大哭,“我的……五十七岁的……老儿子呀,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国 民党 抓你多少回……拿你没办法……可现在……你这个高级干部……咋变得……变得这么能 忍能受?……这是咋啦……咋啦?……”
贺爷大哭后,浑身抽搐,大喘不止。
贺奶哭着说:“他难受,他憋得难受,叫他走了吧,走了吧!”
贺爷带着一个沉重的疑问,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日病逝,终年七十四岁。
姨父让我明叔把他关在一间小屋里,无声地、却是痛痛快快地为父亲哭了一回。他是红肿着 眼 睛从小屋里出来的,从此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说,党受伤了,人民受伤了,国家 受伤了,伤得不轻,不止是一根肋骨。
姨父问:“明,咱爹病重时,有啥交代没有?”
明叔说:“爹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纲要》哩!”
“咋又研究社会发展史了,爹说啥了?”
明叔露出迷惘的神情,“爹说,猴子还没有完全变成人,还叫咱接着变哩!”
一九七九年,贺爷死后七年,省委统战部下文说:“对照1957年《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 分子标准’的通知》,经组织研究认为,贺雨顺同志不属于右派分子,予以改正。”
一九八零年,贺爷死后八年,省政府参事室召开了追悼会,悼词说:
“贺雨顺同志安息吧!”
14。锁在柜子里的爹
姨父没有想到,他还能与神秘脱逃的堂兄贺石见面。
找到贺石的是他遗弃在大陆上的儿子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这个名字,是因为贺石 三十二岁才喜得娇子,就 按照家乡把小狗当成宠物的习惯,向儿子的光屁股上“叭唧”亲了一口,对妻子说:“他就 叫狗娃!”
狗娃刚满一岁,父亲就神秘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二十四岁的母亲带着狗娃开始了漫长的 等待。狗娃来不及储存父亲的记忆,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了个爹,却比别 的孩子多了一个称呼:“反动军官的小狗崽子!”他多次向母亲打听反动军官的下落,母亲 说:“在柜子里锁着哩!”五岁的狗娃坚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棍鼓捣柜子上的大锁。 母亲只好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说:“你自个儿找去!”
那是两个大人与一个婴儿的合影。他一眼便盯住了那个身着戎装的军官,圆脸、宽额、团鼻 ,厚嘴唇上挂着沉重的微笑,大眼珠鼓鼓地注视着他。他就指点着说:“我是他的狗娃! ”他 在相片上还找到了一个比现在年轻、漂亮、着城里人打扮的母亲,她与军官肩挨肩地坐着, 怀 中抱着胖乎乎的狗娃。他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一个父亲;同时也感到惊讶 ,因为他发现了母亲也曾体面过、美满过、甚至是甜蜜过的样子。母亲收了照片,又把它锁 到柜子里,如同收起她一去不返的昨天,叹口气说:“好了,你不能叫人家知道,你爹天天 陪着咱哩!”
狗娃表弟没有向我夸张他与母亲经历的苦难,他说他跟母亲没有挨过过多的斗争。对于没有 享受过贺家大院的荣华富贵而甘愿回来为贺家受苦的母子二人,坡底的老乡亲似乎表现着人 皆有之的恻隐之心,父亲的阴影只是时隐时现地笼罩在他的头上。狗娃初中毕业时,父亲的 阴影扑闪了一下。老师说:“狗娃,你不要报考高中了,你有个那样的爹,不要白搭功夫了 !”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坡底的贫下中农子弟也组织了红卫兵,在狗娃家里抄出了那张 照片,还有狗娃也没有看见过的一套绿咔叽美式军装。意外的缴获在坡底引起了轰动。红卫 兵敲着铜锣,押着狗娃和狗娃妈游街,游到关帝庙门前的戏台上开会斗争。
“你要老实交待,狗娃他爹到底跑到哪儿了?”
狗娃妈战战兢兢说:“俺不知道,真哩!俺娘儿俩回来等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也等不着他 !这个死鬼……他把俺娘儿俩丢下不管了……”狗娃妈忍不住哭起来。
“说!你为啥留着他的反动军装?”
“啥也不为,真哩!四八年,在徐州,俺叫解放军搜查过,这身衣裳,解放军翻出来,只摸 了摸兜,没摸出啥反动东西,又叠好,给俺留下了。解放军叫俺留下,俺才敢留下。这衣裳 总是个物件不是?扔了老可惜不是?那一年没钱也没有布票,本想修修改改叫俺狗娃穿,可 他要是穿上这,老扎眼不是?就搁着压箱底儿了。真哩,我不说瞎话!”
“说!你为啥留着反动军官的相片?”
“在徐州,这相片就在墙上挂着哩,解放军看了看,也没动它一下,我就把它留下了。俺想 着,等狗娃懂事了,看见别的娃子有爹,他也会向我要爹哩,我总得给娃子有个交待不是? 好爹、孬爹总是他爹哩,狗娃也在相片上,我也在哩,不是我瞎编排,哄俺狗娃哩……”狗 娃妈又忍不住哭起来,“贺家的人走完了……走完了……我领着狗娃又当妈……又当爹… …活得老不容易……”
贫下中农的妇女们也动摇了阶级立场,跟着狗娃妈哭起来。
红卫兵们慌了神,只是咋唬着:“哭啥?又想男人了不是?”
“文革”以前搞“四清”,留下了一个“贫农协会”,简称“贫协”。贫协主任就是贺家大 院的 长工头、下药闹死了亲儿子的刘大汉。他那年七十八岁了,都叫他“老贫协”。他一直坐在 斗争会的台角抽旱烟,这时就“梆梆”地敲着烟锅,从红卫兵手中要过那张相片,看了又看 ,说:“不假,是狗娃他爹。把他交给我管着,不怕他从相片上蹦出来。这身军装就算没收 了,你们留着当戏装,演‘样板戏’有用。你们娘儿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