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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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刘秀当了多年皇帝,才想起他是吃了张庵的桑葚儿才活过来的,就派了一个大臣 来给桑树挂金牌。大臣不认识桑树,错把金牌挂在一棵椿树上,就回京交差了。“你看,” 爷爷指着桑园外边一棵黑不溜秋的老树,“就是那棵椿树,它把金牌举得高高哩,不嫌害臊 ,还向世人夸功哩!”我来不及找到椿树上的金牌,爷爷又指着桑树说:“娃,你看,咱这 桑树觉得埋没了自己,如今还在哭哩!”我在桑树皮上看到了泪珠,就去给桑树擦泪,桑树 的眼泪黏黏的,染红了我的手指。爷爷说:“看看,哭出血了不是?怪它气量太小,咱不用 哄它。”爷爷又指着一棵弯弯树,“娃,那是一棵柏树,它笑大臣乱挂金牌,笑椿树太不自 量,笑咱这桑树气量狭小,把腰都笑弯了。”爷爷又指着一排又高又直的大树,“娃,那是 钻天杨,它哗啦啦、哗啦啦,跟咱说话,你听懂没有?”我摇摇头。爷爷说:“不能怪我孙 娃听不懂,杨树说的是五言诗句:‘椿树你别美,桑树你别哭,柏树你别笑,不如装糊涂。 ’”爷爷又续了两句七言诗:“世事如烟随风散,不是小葱拌豆腐。”
怪我没有深刻领会白杨树的五言诗和爷爷的七言诗,对于“装糊涂”这门学问虽能日积月 累,有所长进,却未能大彻大悟。昨天晚上,我的脖子被一只哑巴蚊子叮了一下,我就大声 呐喊:“你怎能不出声地叮人?怎能不光明正大地吸血,怎能不学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蚊子 ,向着我的脖子呼啸前进呢?”所以,我活得疲劳而且荒谬,常常听到蚊虫哼哼的笑声。
于是我又想起了看桑园的祖爷。刘秀派大臣来挂金牌那一年,看桑园的祖爷九十岁了。 族人说:“老寿星,皇帝咋把你给忘了?是你救了皇帝呀,你不救他,桑葚儿也不会掉到他 的嘴里,他也不会返醒过来,早把他埋到路沟里了!”看桑园的祖爷装糊涂说:“我没有救 过皇帝,我只是救了一个叫花子。”但他托起银须看了又看,忽地掉下眼泪,“只是我两个 儿子跟着那个叫花子打王莽,都死在战场上了。我死时,没人去坟上给我摔老盆了。”爷爷 凄然说:“咱老张家有十几个弟兄都跟着刘秀走了,只回来一个少了一条腿的瘸子、一个少 了一条胳膊的撇子,其余的,都成了砌在金銮殿上的砖头瓦片儿。”
爷爷叹口气,又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不知是老张家哪一个祖爷,把装在瓦罐里的破锅 片儿送到铁匠炉上打了一个枪头,跟着刘秀走了。张庵从此没有了老张家认亲的证物。族长 又暗地假造了一个,等着二祖爷、三祖爷的后人混阔了回来认亲。年代久了,就把假的当真 了。要是真的能回来,这假造的破锅片儿也合不上缝,龙身和龙头、龙尾也就对不上了!” 爷爷叮嘱说:“娃,咱不能再等了,靠咱自己烙烙馍、包扁食吧!”
“你又给孙娃呱哒啥?”奶奶责怪爷爷,“你也不问问咱娃懂不懂?”
爷爷说:“你咋知道他不懂?给小牛犊儿喂一篮嫩青草,也得给它留下倒沫的时候。咱孙 娃就是眼下不懂,长大了再倒沫不迟。”爷爷斜睨着奶奶,“我知道你想叫孙娃天天守着你 。他哪天黑了不是跟着你睡?你就会给孙娃呱哒啥‘月奶奶,明晃晃,开开后门儿洗衣裳 ’。衣裳总也洗不完。你也不想想……”爷爷眼圈一红,喉结耸动了一下,“再不叫我 给咱孙娃说说话儿,咱还能不能等到下次娃回来?”
奶奶忽地流下眼泪,又回到丝瓜架下,摇着纺车说:“那你很给娃说去!”
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为啥难过,也不知道啥是小牛犊儿倒沫,问了父亲才知道,牛把草料 吞咽下去,一时消化不了,还要把草料返回到嘴里细嚼慢咽,这叫倒沫,也叫反刍,再咽下 去才能消化。我吃了爷爷喂我的桑葚儿,直到今天还在倒沫。六十年前的桑葚儿依然鲜美, 只是多了一些苦涩的滋味。
但是,我必须为奶奶主持公道,奶奶并非只会说“月奶奶,明晃晃”。奶奶也有属于自己 的世界。夜晚,她让我睡在丝瓜架下的小竹床上,让青藤绿叶笼罩着我,轻轻地摇着扇子, 小声地哼着儿歌。奶奶的儿歌中有一个庞大的包括狼和老虎在内的动物家族,和谐、生动地 跟奶奶一起活着:
“花盘磨,人人坐,老虎担水桥上过。
小燕子衔泥垒锅台,一头黄牛来拉磨。狼打柴,狗烧锅,兔娃捣米羊娃簸。
老母鸡下个大鸭蛋,小猴子跑来捏窝窝。
马驹儿摇尾抹桌子,猪娃贪吃守着锅。
猫娃舐碗拱打盆儿,吓哩老鼠关住门儿。”
我却想起了蝴蝶。我在奶奶的丝瓜架上,看见成群的蝴蝶围着金黄的丝瓜花翩翩飞舞,就问 奶奶:“蝴蝶呢?”
奶奶就埋怨自己:“嘿,我咋把蝴蝶忘了?”又摇着扇子说:
“小蝴蝶,花花衣, 南哩北哩飞呀飞。
飞到东,鸡儿叨你;飞到西,狗抓你。
飞到俺娃手心儿里,说说话儿,放了你。”
我的手心里托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蝴蝶,蝴蝶翅膀如一幅巨大而绚丽的轻纱幔帐罩在我的 头上。小动物都围在奶奶身边睡着了。奶奶轻摇着扇子,守护着我儿时的梦乡。
爷爷的记忆却继续在古代徜徉,开始以他独到的发现批讲“三国”。
爷爷批讲的三国故事大多与桑树有关,比如刘备、关羽、张飞的“桃园结义”也变成了“ 桑园结义”。那是他三人在桑园里吃酒以后,张飞问:“咱仨谁当哥、谁当弟?”刘备说: “比爬树,按爬树的高低排次序。”张飞一听,就“哧哧溜溜”爬上了树顶。关羽请刘备先 爬,随着刘备爬上了树腰,刘备腿一软,又从树腰上吐噜下来,抱住了树根。张飞说:“好 了,我就当大哥了。”刘备说:“我问你,先有树根,还是先有树梢?”张飞说:“当然先 有根。”刘备说:“好了,我是哥,你是弟。”爷爷为此瞧不起刘备,为我们老张家的张飞 叫屈。只是我忘了问爷爷,他们爬的是不是我家的桑树。
但是,爷爷明白无误地说,关公确实起走了我家这个桑园里的一棵大桑树。那是关公跟着 刘备在新野屯兵的时候,住在新野县城,老百姓都叫他关二爷。关二爷的马夫把他的赤兔马 拴到一棵桑树上,马饿了,啃起了树皮,桑树伤了元气,不多天就枯死了。关二爷知道了, 向树主赔了不是,要马夫去找一棵同样的桑树栽到原来的地方。马夫接连栽了几棵都没有成 活。关二爷急了,骑着赤兔马出城找树,一直找到张庵,才看见我们老张家桑园里长着一棵 水桶粗、两丈多高的大桑树,青枝绿叶,像撑着一把大伞。关二爷拿出二百两银子,对看桑 园的小伙说,这棵桑树能不能卖给我?小伙一看是关二爷,就说不能收钱,这棵树送给将军 了。关二爷说,那怎行?你不收钱,我就违反了军规,还要拿军棍打自己的屁股,叫我咋打 哩?小伙拿棍试了试,自己还真的打不了自己的屁股,只好收下了银子。关二爷挽了挽袖子 就要拔树,小伙说,不行,不是将军没有拔树的神力,只是这样会伤了树根。关二爷一听有 理,命兵士绕着树根挖了一个大坑,才把桑树连根起出来,树根上带着碾盘大的泥坨子,护 着树根。关二爷把桑树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回到县城,把桑树栽到树坑里,坑底填了几十车 赤兔马的马粪,天天起早浇水,桑树又活鲜鲜地长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诸葛亮火烧新 野,烧死了无数曹兵,这棵树经过火烧,却显得更加精神。新野人说它是神树,围着它筑起 一圈院墙,叫“汉桑城”,至今一千七百多年,那棵桑树仍旧绿茵茵地活着,叫“汉桑树” 。
爷爷问我:“娃,这棵桑树为啥能挪活?”
我说:“树好。”
爷爷点头说:“咦,还是我孙娃聪明,咱老张家的树就是好!可是要记住,树起走时,还 要带着一大块泥坨坨,那个泥坨坨叫啥?”
我摇摇头。
“记住,那叫‘老娘土’。”爷爷说,“树挪窝,要带上‘老娘土’才能成活。人不管往 哪儿搬搬挪挪,也离不了‘老娘土’。爷爷给你讲古,就是叫你带上咱老张家的‘老娘土’ 。”爷爷把我搂在怀里,老泪纵横说:“好娃,你得记住!”
我记得,爷爷似乎在这里对我结束了历史的启蒙,眼眶里盈着泪水,颤巍巍地进了草庵。 我担心爷爷回到他变成神仙的地方还要流泪,就扒下草庵墙上风干的麦秸泥,窥探那一个属 于爷爷的世界。爷爷的世界里扑朔迷离,树叶儿摇碎了刘秀和关二爷时代的阳光,阳光从破 损的秫秆墙上钻进草庵,像是从筛子里筛出来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一晃一晃地洒在爷爷身 上。爷爷在矮床上躺下,又摸摸索索点亮了油灯,左手拿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右手指揉 着一个黑泥蛋蛋,把它按在烟锅里,凑在油灯上深深吸了一口,眼睛美美地眯细着,缓缓 地舒出一口气来。我认定那个黑泥蛋蛋是让爷爷变成神仙的东西。爷爷睁开眼睛时,脸上又 露出模糊的微笑,散漫的眼神渗出草庵,向很远很远的天上蔓延。又有一朵三国时代的云彩 飘过来,好像要驼上爷爷上天。爷爷闭上了眼睛。
黄昏,爷爷从天上回来以后,父亲也夹着一个大书夹,从村外回来了。父亲好像并不关心 爷爷的桑园,天天都要夹着书夹子到处乱跑。爷爷埋怨说:“整天看不见你,你又去找唱曲 儿的了?”父亲说:“他们都是民间艺术家,我去向他们讨教。”爷爷责怪说:“我也会唱 曲儿,你为啥不找我?”父亲说:“我小时候听爹唱过不少,倒不知还有我不曾听过的。” 爷爷说:“你没听过的多哩,正好孙娃在哩,我给你们唱一段《关二爷辞曹》,说的是关二 爷辞别曹营,去找义兄刘备,曹操追到八里桥上拦他……”爷爷眯眼望着天上,“好,关公 和曹操来了。”就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来: 曹孟德骑驴上了八里桥,尊一声关贤弟请你听了。
在许昌俺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四个碟儿两个火烧。
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俗套,灶火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摊煎饼调榛椒香油来拌,还给你包了些马齿菜包。
芝麻叶杂面条顿顿都有,又蒸了一锅榆钱菜把蒜汁来浇。
只为你到夜间爱读《春秋》,天天黑添灯油多续灯草。
……
我记得,父亲一边作记录,一边强忍着笑,不住声地说:“好,真好!”
爷爷唱毕,干瘪的胸腔如风箱一张一合,喘着气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桑树出神。树上有几 片桑叶飘下来。爷爷又自言自语说:“树叶儿啊,树叶儿啊,多少时光都跟着你飘走了。关 公走了,曹操也走了。”爷爷呆坐着,凄情地望着我的父亲,又说:“你舅走了,你爹也该 走了!”
8。舅爷
张一弓
父亲领着我去看望舅爷,出门时,奶奶问:“咋不带金箔、银箔?”父亲说:“他不喜欢 钱,只喜欢喝酒、吃猪头肉。”父亲晃了晃手中的竹篮,竹篮里放着两瓶酒和一个白生生的 猪头。猪眼眯细着,嘴角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