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千秋-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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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凤求凰》是司马相如在厅堂之上,数百宾客之间,对卓文君倾诉渴慕的意思。柯绿华以前唱过无数次,却从未如这一刻,深深体味曲韵中的爱恋相思,仿佛之中,似乎李昶就站在自己身边,听着自己对他唱这首歌。
她茫然四顾,周围除了乌德,素兰,舞鹰,空无一人,对面那二三十个被蒙住脸孔的罪囚,鬼魂一般呆怔着,最后一遍在太阳底下聆听这仙乐一般的歌声。
不逢一故人
李昶呆呆地看着柯绿华,这首《凤求凰》,他生平不知道听过多少次,这般头罩黑布,颈戴重枷,浑身锁链,跟一群下流卑贱的囚犯锁作一处,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
从最尊贵的王子,到如今的阶下囚,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隔了一条街道,他听不清她说的话,只能心痛地看着柯绿华站在那个舞鹰身边,又笑又唱,好似她跟着自己时,从未唱过歌,她这样喜欢那个蛮子么,否则为何这首《凤求凰》,唱得这样情意绵绵?
他全身上下软瘫,一点力气都没有,少年时游走天下,学成万人敌,却在一颗小小的细针下,毁掉了一世英名,人生失意,莫此为甚!
而在他最悲惨最潦倒的时候,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一起欢笑喜乐,心中恨意如排山倒海一般,恨不得立时挣脱身上的枷锁,将那个舞鹰,将这些蛮子通通宰了,方能消了他心头之恨。
她竟然跟这些蛮子在一起!难道她也勾结了这些家伙,一起暗算他么?他的性子本就偏激,一生号令天下,风光无比,此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际遇凄凉,不由得越想越是悲苦,把柯绿华,素兰,舞鹰,甚至连天下的人一并恨上,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老天可怜见,还他自由,定要将这些蛮子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将柯绿华……,将她……
他想不下去,在这身陷囹圄,朝不保夕的时候,才知道不管她对自己做了什么,也不会真的恨她。他冷冷地、呆呆地盯着她淡青色的身影,跟那个蛮子白脸贴在一起,虽然气得五内俱焚,却怎么也移不开眼睛。
他那日追赶柯绿华,在路上被南方朱雀的四位杀手和上百个突厥武士伏击,马上厮杀,虽百人环伺,他也不惧,可惜一眨眼的功夫,肩头刺痒,眼前发黑,整个人跌倒在马前,醒来时,浑身上下都是镣铐,耳边传来女子的歌声,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在别的男子面前唱这首千古风流的《凤求凰》!
他用了浑身的力气,仍是动弹不得,心中的恐惧渐渐升上来,他被人打断了脊梁么?又或者挑断了脚筋手筋?为什么连舌头都僵直了?他望着柯绿华,再强悍的人,当此之际,也被吓得六神无主,目光中不由得露出哀求的神色,若她再望着这个方向,以她的好心肠,一定会救他。
她没再看过来,唱完了情歌,她整个人被那个小白脸蛮子搂在怀里,结伴离去了。
淡青色的背影越走越远,终于慢慢地消失,日头自天空正中移开,楼角变得极为阴暗,李昶目光中的哀恳越来越淡,后来他不再希望,眼神中空洞一片,呆坐在阳光射不到的角落,从肉体到神魂,都死了一般。
他就要死了么?这个世界全是鬼蜮魍魉,值得留恋的又跟着别人走了,没人欢喜过他,他也不该欢喜别人,如果他一直像以前那样,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凄惨的下场了吧?
曾经以为府里的那些姬妾丫头是真正欢喜他的,如今死到临头,才发觉她们挂在口上的甜言蜜语,多是出于谗佞和畏惧,少有真情真意在里面,自己一死,她们可能立即作鸟兽散,纷纷卷着私房,跑着步去嫁人啦。
没人喜欢他,却有那么多的人恨他,巴不得他赶紧死:旭,晏,姜氏家族,当今皇上和太子,现在加上这几个西北蛮子,这些人总算成功啦,他们机关算尽,也算得上一时人杰,可惜在他看来,还是不够果断,否则自己的脑袋早该掉下来才对!
他绝望地等着死亡的降临,很久很久,周围一片死寂,后来似乎有马车的声音,铁链锁铐的苍啷苍啷声,有人踩在他腿上,身上,竟然一点都不疼,直到一只大脚啪地踢上他的鼻子,鼻血顺着嘴唇流到口里,腥咸的,杀了万万千千的人,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的血尝起来也是腥的,跟那些贱民的毫无区别。
他被人抬到马车上,车子没有篷子,太阳肆无忌惮地照在他的脸上,隔着黑幕,仍烫得厉害。身子左右都有人挤靠着他,隐隐的马粪味,汗臭味,让他几乎呕吐,数日前跟柯绿华装成粪兄粪妹的情景,一时涌上心来,心头气苦,闭上眼睛,切切实实地感到生有何欢的凄凉滋味。
马车日夜不停,向着越来越荒凉的地方走。后来他的手脚渐渐地有了知觉,心中大喜,及至听见自己手脚动作时,锁着的铁链发出的啷啷声,刚刚出现的一点兴奋,彻底消失,就算力气恢复了,没有武器,又如何挣开这些锁链?
所有的人都在车上吃喝,没有饭,只有冰凉僵硬的饽饽,一天只能喝一次水,其他时间,马车就是不停地跑。天上太阳烤着,又饿又渴,跑了十多天,渐渐地有人死了,赶车的人把尸体随手弃在路旁,一把黄沙都懒得盖上,听凭天上飞翔的老鹰啄食。
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个月,渐渐地地势不再平坦,乱石砂砾越来越多,马车剧烈地颠簸,停下来之后,他们被统统赶下车,站在一个黑魆魆,深不见底的坑洞前。
身边的看守都是突厥人,李昶精通突厥语,他不动声色地听那些人说话,只听一人问道:“这些都是新来的?”另一人叹道:“是。乌德大人让你们对这批汉人蛮子好点,别再像第一批,来这不到一个月,都死光啦。来回运这些蛮子到这里,实在费力气。”
那些人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就无多大意义了。乌德大人,时至今日,李昶才知道自己仇人的名字,心里暗道:“乌德是同罗人的首领,怎会跟晏勾结在一起?”
他因为母亲是靺鞨人的缘故,对北方各个民族都有极大的兴趣,不光精通他们的语言,连各个族派之间的势力消长,利害关系,也一清二楚。西北的十大部落分为两派,最大的两个部落莫贺达,都摩,势不两立,连年攻占,其他部落各自依附这两大部落,同罗人本来是莫贺达人的联盟,此时看来,明珠素兰不光给她自己又找个男人,一并给母族都摩人,父族思结人也拉来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女人祸水,前人所言,果不我欺!
他本来心如死灰,一心等死,此时知道了仇人的名字,想要报仇雪恨的念头瞬间压倒自怜自怨的哀伤,各种知觉一齐恢复,腹内饥肠辘辘,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脸上血迹干了地方,硬邦邦地揪紧,他有多少天没洗脸漱口洁牙了?周围的臭味有多少是他自己散发的?
而此时最大的疑问并不是这些,是他还能活多久?晏素来狡诈多谋,李昶长大之后,背着父王,从来没叫过晏二哥,心情好的时候,叫他一声晏,心情不好,对面相逢,都当作陌路人。
晏为何不杀了自己?自己一死,剩下晞无权无势,王位之争,只有他跟旭,不是好得很么?
李昶当时想不通,在坑洞之中过了十多天之后,渐渐明白了,晏的狠毒,比之自己,算得上另具一格,他若拿到了晏,最多一刀杀了,决不会像晏这样,要自己活着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睡觉的地方潮湿黑暗,梦里偶尔能感到鼠类冰凉的爪子踩在脸上四肢上,在洞里住长了,渐渐地衣服上长满了虫豸,被咬伤的地方红肿,因为无法清洗,渐渐开始溃烂,散发出脓臭;没有什么一日三餐,干硬的饽饽一人一天一块,所有的人都瘦得形容枯槁。他有眼睛,可是在黑暗如地狱的洞里,跟瞎了毫无区别;他有舌头,却无人可以说话;他手脚不缺,却被沉重的铁镣铐住,这一辈子,除非奇迹发生,手脚再也别想恢复自由。深深的坑洞里,暗无天日的生活,白天黑夜毫无分别,带着锁链挖着金子,人像畜牲一样,一个不留神,那些突厥士兵粗硬的棍子便会劈头盖脸砸下来。
渐渐地人越来越少,原本三十多个人,到后来只剩下十几个。有一天终于可以歇息时,一个好些天都没动弹,人人都以为已死的家伙突然开口道:“我要去阴间享福啦。大家伙在这儿受苦一场,我叫成福,要先走一步啦。”
这些人先前在中土时,都是犯了不赦死罪的犯人,被贪官污吏卖给买家,来到这活地狱里,受这活罪,彼此之间从未说话,此时听了这成福的遗言,想到自己将来也难逃一死,慢慢地有人说到:“我叫秃头老六,活不下去,当了土匪,被官府抓了,落到这儿的。”
“我叫毛四,宰了几个人,差点被活剐,被他妈的狗官把我卖到这儿来。”
……
人人都说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一人突然道:“我们剩十一个人,刚才只有九个人说了自己的名,剩下的这二位是谁?苦兄弟聚在一起,没死的就说说吧?”
李昶一声不吭,不屑于跟这些低微卑贱的草民说话,这些天过去,他心中慢慢知道,自己能活着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往日英姿勃发,指点江山的记忆反而越来越鲜明,骄傲的内心渐渐形成一个念头:晏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他偏偏要活着逃出去,杀了姜氏满门!快意恩仇的念头支撑着他,好几次他以为自己也要躺倒,一睡不起,要不是念着母亲和自己的仇未报,念着自己一死,晏就可能得了天下,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来。
好半天的寂静,李昶骄傲地沉默着,任凭别人如何催促,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后来一个微细的声音终于缓缓地说:“我叫高得禄,我一直不说话,是因为我不想说起以前的事儿。”
“以前什么事儿?”众人虽然只剩了半条命,但好奇心一起,都不约而同地问。
高得禄沉默了好久,缓缓道:“我跟各位大爷的情况不一样,我没杀过人,我只是杀了三个畜牲。那些大老爷们判我有罪,我自己可不觉得。”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我有一个妹妹,前些年,家乡闹灾荒,我跟妹妹,还有我爹娘,一起逃荒到了安乐。人生地不熟,我又病得要死了,一家人活不下去,我妹妹只好卖身,养活我爹娘和我,那年她才十四岁。两年之后,我们一家人缓过来了,妹妹又正好碰到一个卖饼的小伙子,打算从良,再也不做那私娼的营生了。谁想就在那当口,陇西大督军的弟弟,看上了我妹妹,他硬是把我妹子抢到府里,做了妾室,不到二十天,我妹子就被逼死了。”
大家听他说到这里,声音略为哽咽,显然与妹妹感情极为亲厚,即使事隔很久,他自己境遇更惨,仍为妹妹心痛不已。
“我爹娘与他们理论,被督军弟弟的奴才羞辱,回到家气得卧床不起,几天后也死了。我卖了家当,买了刀,天天在路上等着杀那畜牲,只是他不管到哪里,都有大群奴仆跟着,不得下手。我没了亲人,吃穿多亏邻舍的葛大爷照顾,后来有一天,葛大爷家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