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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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志双腿一软蹲了下去,满怀的希望被爹转眼间捏碎。咋着办?云纬还在焦心地等着我哩。不,不能照爹的话办,我不能退让,我爱云纬,云纬也明明爱的是我,我凭啥要让晋金存这个老东西把她夺去?爹不准迎娶,我就另想别的办法,啥办法?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带上云纬先跑到外边住些日子,然后再回来,到那时云纬已经是我的老婆了,他晋金存又能咋着?对,就这样办!今夜就带了云纬跑,我这会儿得先去给云纬说好,让她做些准备。想到这儿,他又呼地站起往外走。
“去哪里?”尚安业喊住他,“今儿个你心神不定,别的事就别做了,到染房去帮帮忙吧。”
“爹,我好歹得去给云纬和她娘说一声吧,她们还在等着我哩。”
“唉,也好,去一趟吧,只是要把话说得婉转些,别太伤人家的心。”娘在一旁接嘴。
再见到云纬时,达志没有说爹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变化,只说爹怕晋金存对尚吉利大机房下手报复,不同意立马迎娶,但支持他先带云纬跑到外地躲一段时日,而且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走。云纬和她娘听罢,都愣了一霎,云纬是铁了心要跟达志,在一愣之后就说:“行,你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跑到啥地方都行!”云纬娘迟疑了好久,才叹口气道:“也罢,既是你们有这胆量,就走吧。只是要把落脚的地方选好,看到这边平静了,就回来。唉,达志,我可是把云纬交给你了!”达志当时自然感动,扑通一声跪到老人面前说:“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云纬吃苦,我总有一天会把云纬再领回来,让她堂堂正正做尚家的媳妇……”
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就开始悄悄做跑的准备。他计划头一步先跑到襄阳,那边有一个丝绸牙行,那牙行的掌柜过去来进绸缎时同达志认识,他估计找到那牙行掌柜,让他帮忙租间房住下应该没有问题。眼下要紧的是准备衣物和银两,衣物好办,弄个包袱皮把自己平时要穿的衣服偷偷包起来就成;难办的是银两,家里的银钱一向是由爹经管,而且他管得很严,达志自然不敢向爹开口要银子,那样爹势必要盘问清楚,爹知道了那还能走得了?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已是太阳西斜时辰,眼见得天就要黑,没有银钱晚上可怎么走?慌急当中,达志想到了自家临街的绸缎零售店,那店里有一个雇来的老头,负责零售,每天零售所得的钱在当日晚饭后由老头交给尚安业。能把他今日零售的钱弄到手也好。达志于是来到零售店,对那老头说:“有点急事,爹让我来把你今日零售的银钱取回去。”那老头见达志这样说,就拉开抽屉,那日的零售额挺大,抽屉里总有二十来两银子。达志见状暗喜,就接过来银子揣到怀里,在零售的账簿上签了名字表示收讫。
晚饭达志吃得心不在焉,一吃完饭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他知道爹平日吃完饭总要到织房里查看,妈则要到灶屋里洗碗,他决定趁这个时辰背上包袱离开家。他已经和云纬约好,两个人在武侯祠大门前聚齐,尔后沿宛襄大路向南走,他估计走快一点,天亮以前就能过邓州城了。
也是合该出事,正当尚安业放下饭碗预备往织房走时,对面开茶馆的秦掌柜敲门进来,说有点急事想借三两碎银,明日就还。尚安业知道秦掌柜有偿付能力,便很痛快地点头说行,跟着就叫绸缎零售店里的那个老头,让他先拿三两碎银过来,那老头闻唤跑过来说:你不是已经让达志把银子取走了吗?尚安业闻言一惊,但他声色未露,很快进了自己卧室,拿出银子把秦掌柜打发走,这才快步过去推开了达志睡屋的门。
可怜达志那刻已经把包袱背上了肩头,做好了一切走的准备。见爹猛推开门进来,一时傻在了那里。
尚安业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委。但他没有发火,只是淡了声问:“是想和那云纬姑娘私奔吧?” 达志没有回答,只是呆了似地盯住爹的嘴巴。
“主意不错呀。”尚安业叹了一句,一边在达志的床边坐下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白铜水烟袋点上,呼噜呼噜地吸着。
“爹,我和云纬——”
“你跟我来一趟。”尚安业起身朝达志招了一下手,达志只得随爹来到外间。在外间那张摆有一排先辈牌位的条案前,尚安业燃了香叩了头,然后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家门出了不幸,达志说定的媳妇被官人看中要强娶过去为妾,达志不忍心丢弃,打算抛下祖传的丝织业和那女人远走他方,安业对此事犹豫再三不敢决断,今日当着你们的面,就让达志自己说说他的心思吧。”
“爹——”达志一听这话有些慌了,望着那些牌位连连退了几步。
“说嘛,你就说你已经长大成人,如今遇事能自己拿主意了,在要媳妇还是要祖业振兴这两件事上,你选择了要媳妇,说女人比尚家的声誉、荣誉重要多了,说——”
“爹,人是要紧呐!”达志绝望地看着爹说。
“甭对着我说,对着祖宗们说!你个狗东西,你可真胆大,竟要为一个女人丢家舍业往外跑了,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找女人去寻快乐是吧?我教你读那么多丝织的书,就是为了让你把它们扔到脑后吗?你天天早上读完书发那誓是真是假?你不怕违了誓言水淹雷劈你么?你个不忠不孝的孽种,你竟要背着爹娘偷拿银钱打个包袱去跟那女人私奔了?你想没想过你走了之后我和你娘咋办?想没想过通判老爷会对尚家下手?想没想过尚家的祖业会遇麻烦?”尚安业骂了一阵,又朝那些祖宗牌位叩了两个头,喘息着说:“列祖列宗,安业养出这样的儿子,对不起你们呐,你们要生气了就惩罚我吧,让我早死了也好!……”
达志惶恐地望着那些牌位,那些牌位仿佛霍然间都动了起来,并渐渐幻化成了一张张白发白须的面孔,那些面孔一齐冷然看定达志,一阵带着威压的声音分明响在达志耳旁:女人要紧?真的女人要紧?传了多少代的丝织祖业,你就忍心为了一个女人扔了它?要女人不要祖业,不肖子孙呵!败家子呵!尚家还从没有出过你这样的逆子,没有过!没有过!没有过!……
达志的双膝像扔进铁匠炉里的铁丝,慢慢软了下去,在他双膝着地时,一句微弱的呻吟从他的唇间飘了出来:“祖业要紧……”
尚安业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向冷峻的脸上浮了感动的神情,他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哆嗦着用手摩挲儿子那柔软的头发,口中喃喃说道:“我的好儿子,天下女人多的是,爹一定给你再娶一个,再娶一个……”
5
周大新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带给南阳乡下种田人的,是一连串的灾害。先是春天的突降酷霜,庄稼十成被冻坏七成;再是夏天的大水,白河水像疯了一样四处漫涌,两岸的土地被冲毁无数;再是秋天的一场大旱,五十八天滴雨不见,秋庄稼大多被旱死在田中。这些灾害给二十世纪第一个春天的南阳乡间带来的后果,便是大批人外出讨荒。
卧龙岗西落霞村的栗温保所以还在村里坚持着没有外出讨饭,除了老婆在坐月子不能走
路之外,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打兔子的本领,不时会有一只野兔被他的铁砂枪打中。他就靠打野兔卖钱买吃的,总算把涌来的日子一天一天打发走了。
但野兔也越来越难打到了,时值春天,草木旺发,兔子的影踪变得越来越难追寻,两天来他一枪未发,今儿个晌午家里可就没有了下锅的东西。
太阳已经爬上了天顶,大约因为自身爬行变热的缘故,洒下的光也变得分外和暖,猫和狗都懒散地躺在墙根晒着太阳;远处的武侯祠那琉璃瓦的屋顶,在阳光下也热得发亮。可坐在自家草屋门前的栗温保,却丝毫也没感到那日头的热力,仍觉着心里一阵阵发冷,又高又大的身子蜷缩着,头发蓬乱的脑袋垂放在两腿之间,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咋办?家中面盆里的最后一点面,刚才给坐月子的老婆草绒做了碗溜锅面让她吃了,坐月子女人一天应该吃五顿饭的呀,可下一顿我再拿啥东西去给她做?面盆空了,糁瓮空了,盛红薯干的草篓空了,装红薯的地窖空了,家里再也没有可以让生孩子没满月的女人吃的了!
咕噜噜。栗温保听见自己的肚子又在讨要吃食,只好无奈地伸出大手去摸摸肚皮。他还是早上起床喝了两碗用野苋菜煮的清汤。得赶紧想个办法!他用手拍了拍额头。
“保哥,吃了没?”一声亲热的问话响在耳畔,温保抬起头,见是同村的好友盐贩肖四手拎一个小面袋站在跟前,便急忙起身招呼。“昨儿去城里走了一遭,多少赚了点,刚刚听孩子她妈回去说,你这儿又断顿了,呶,拎来这点杂面,先吃吧。”肖四边说边在他对面蹲下,把面袋放在了温保手边。
“四弟,”温保的眼角有些发潮,“我晓得你也不宽裕。”
“分着吃吧。”肖四点起旱烟,“不过离收麦的日子还长,咱们得想个长久些的法子才行。”
“我也正在这想呐,可想来想去,法子也没有,”温保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有时我就异想天开,想着自己要是在一夜之间当上了大官那该多好!我要是当上了官,下的第一道令就是打开官仓分粮食,让天下的穷人都能吃饱,都能一天喝上两顿面条!”
“甭说空话,咱说实在的,”肖四把旱烟袋嘴从口中拔出,两个眼仁一窜一跳,“我倒是有个法子,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啥?”温保的双眼一亮。
“晓得百里奚村的盛家吗?”
“晓得呀,早先盛家也开着一个织绸缎的机房,后来不是败落了?”
“知道他家有一个闺女么?”
“闺女?那是小字辈,记不得了。”
“盛家的闺女叫云纬,是百里奚村也是咱这四乡八庄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她漂亮不漂亮与咱们有啥——?”温保被肖四的话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听我往下说呀,”肖四狡黠地眨着眼睛,“就在前些天,那姑娘让城里的晋老爷碰上看中了,晋老爷非要娶她做小不可,派人给她家送去了好多聘礼。”
“哦?”
“听说那聘礼中有银子、绸缎、吃食、首饰——”
“你是说——?”温保有些听明白了。
“把那些聘礼弄过来,我估摸着就够咱两家撑持到割麦吃新粮了。”
“可那不是抢吗?”
“你不抢,人家能双手捧给你?”
“抢人家的聘礼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人家养女儿养到大不易,再说盛家如今也是穷苦人家,下这手是不是——?”
“盛家和晋老爷一连上亲可就不是穷人了!你想,这姑娘一到了晋府,那晋老爷肯定要看成宝贝疙瘩,她要啥还不是有啥?这点聘礼在晋老爷看来,也就是一个芝麻粒罢了,丢了也就丢了,他会立马再给盛家补上。咱这样干,不是欺负弱小,是正经地吃大户,吃晋金存的大户!妈那个毛的,凭啥子让他们吃得白白胖胖,有钱娶小老婆,而让咱们饿得要死要活!”
“这抢聘礼的事,神灵们会不会怪罪?”
“你要再这样嗦我可就走了!”
栗温保再一次摸摸自己的肚子。好像为了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