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2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比的脸,他的双唇急剧地抖动,却无话出来。十年了,他有多少话积在心里一直想对她说,他暗中多少次盼望着能见她一面,但此刻一瞥见那双幽深冷然的眼,所有的话就都忘光了。他只是双脚倒踏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喃喃道:“那就罢了,罢了……”他捧了绸缎转身,逃也似地刚走了几步,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而叽嘲的声音:“拿走干啥?怕我们出不起银子?”
达志被这话砸得身子一晃,他停下脚,把头垂了。
云纬其实早就看见了达志,几乎在他推着独轮车刚出现在她的视界里时,她的目光就抓住了他,对于这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她几乎不用辨别,她只用触一眼就明白是谁了;那身影对她的目光也有一股神秘的吸力,一出现便最先把她的目光吸了过去。十年了,十年间,因为那股挥之不去的对尚家的恨意,她把内心里想见达志的那股欲望死死扼住,她决心忘掉他,但越是想忘的东西却越忘不掉!达志的身影执拗地活在她的心里,为了把他的身影从心里驱走,她让自己千方百计去找他的弱点、短处和毛病,但可惜找到的却都是最初相识时那些愉快的让人心颤的回忆。她最后只好屈服,只好把那股恨意放到一边,只好任那个影子在她的心里肆无忌惮地活动,且常和那个影子亲密地相拥相吻,常向那个影子倾述自己心中的一切秘密。刚才,她第一眼看见达志时,心中的那股高兴简直要蹦出喉咙,她真想一下子就奔到他的面前,把她平日对他的影子所做的那些爱的举动全做出来,但她抑制住了自己,她知道这种场合自己的任何一点不慎,都会立刻传到晋金存的耳里。她想待别的夫人小姐都走了之后,自己再上前同他见面,再向他说那些她对他的影子早已说了多少遍的话。没想到的是,达志会先捧着两匹绸缎向她走来。在看见达志向自己身边走来时,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她猜想着,达志到她身边时,一定会轻轻叫上一声:“云纬——”,会柔柔地问一声:“你身子好吗?”会歉疚地说道:“当初,我真对不起你!”但料不到的是,达志竟根本不抬眼去先看她是谁,只一个劲地介绍他的绸缎如何绸缎如何。绸缎!绸缎!滚远吧你们尚家的绸缎!你们尚家人从来都是只看绸缎不看人,只要绸缎不要人!滚!滚!在那一刻,被云纬堆在胸腔一角的对尚家的恨,又一下子滚了过来,她的玉牙又倏然咬起,声音变得冷利非常:
“草绒,给他钱,两匹我们都要,买回去撕了给小孩做尿布!”
达志没敢抬头,他只是感觉到手上的绸缎被拿走了,感觉到有银子扔到了怀里。
“你尚达志织绸缎织得可真排场,你爹死了也只有钱买张苇席包包埋掉,你一个心眼织绸缎吧,织吧!你会织得你死了连一张苇席也买不起,让你的儿女把你光身子埋到土里!”云纬咬牙发狠地说罢,转身就走。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在空气里,达志像骤然挨了几棍似地呆立在那里。
天开始转阴,刚才还红艳艳的太阳,这会儿已钻进云团歇息;街面上有风旋过,带得纸屑乱飞。达志从云纬那阵冷嘲和怒骂所带来的痛苦中勉力挣出身子,推着独轮车沿街边慢腾腾地往家走。绸缎是都卖出去了,可买机器的银子还差三四十两。咋办?能借钱的人家都借过了,可以“当”的东西也都“当”了,值得卖的物品都卖了,还上哪里去弄钱?明儿早上就要启程,还有啥法子?
独轮车的轮子转得越来越慢,达志愁得连步子都不想迈。他强制着自己不去想云纬的那张脸和那些话,而只去想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怎样筹够买机动织机的钱?
街边一个卖锅盔馍的小贩,见他的样子,以为他是饿了,便朝他高叫:“掌柜的,吃一块博望锅盔吧,俺这博望锅盔是按当年卧龙岗上诸葛孔明他夫人的做法烙成的,你瞧瞧,盾牌形,厚二寸,吃着酥香爽口,耐嚼耐饥,回味绵长,久放厨内,不烂不霉,来一块吧!”天已近晌午,他的食欲被这话叫醒,顿时觉出肚饥难忍。从昨儿头晌定下要买织机到现在,他为筹钱忙得还没顾得吃几口饭,真该往肚里填点东西了。他伸手去怀里摸钱,刚触到一张小银票又即刻缩回,罢了,家又不远,花这钱干啥?不过,腿真有些酸了,他在一家小茶馆前停下车,喘息着坐到了茶桌前的一只矮凳上。
“哟,这不是尚吉利的尚老板嘛,出去卖货了?”小茶馆的老板认出了达志,过来招呼,同时把一个放了茶叶的茶碗放到达志面前。
“不,不要茶。”达志急忙摆手,可是晚了,那老板另一只手上的铁壶已经向碗里注起了开水。达志有些后悔,不该往这茶桌前坐的,又要花钱了。他不甚情愿地伸手去衣袋里摸银票,不料那老板断然地摆手叫:“尚老板,你要是给钱可是打我脸了,工商是一家嘛,你来,我连碗水的照应能没有吗?”
“那就谢你了。”达志也就不再坚持掏钱,端起茶碗,垂了眼一口一口地喝着,没喝几口,一直缠住他脑子的那个问题又在茶碗里浮了出来:缺那三四十两银子咋办?屋里的东西也当了,也卖了,难道再半途罢手不成?……
“哇——放开我——放开我——”一阵尖利的女孩的哭声突然由隔壁传来,把达志的苦思苦想一下子打断,他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孩从隔壁出来,径向另一条街走去,那女孩在那男子怀里哭叫着挣扎,而隔壁的屋里,有一对男女也分明在抽泣。
咋着回事?达志拿眼睛去问茶馆的老板,茶馆的老板苦笑了一下说:“卖童养媳的,如今,这也是穷人活下去的一个法子。”
噢。达志知道这种婚俗。
“唉,如今是啥样东西都涨价,就是人掉价呐!”茶馆里的一个老年茶客这时叹道,“听说隔壁这家的丫头才卖了四十七两!”
“这倒是,”另一个瘦瘦的老年茶客接口,“我们年轻那阵,谁家卖童养媳,就是四岁的,也能卖个五六十两银子哩!”
“还有比这便宜的呐,”又一个中年茶客接口,“你们没看那棵桐树上贴的启事?”那茶客边说边指了一下茶馆前靠近街边的一棵桐树,达志这才看见,那树干上贴着一张红纸。“那是一户姓董的人家贴的买童养媳的启事,开价只有四十五两!”
唉。又是一阵叹息。
四十五两。达志却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碗里的茶喝完,达志又谢了那茶馆老板一句,便起身去推车预备回家。在推起车经过那棵桐树时,他的眼竟禁不住又去看了一下树干上的那张红纸,不过,他的目光里仿佛带了恐慌,只触了一下就闪开了。
他推着车沿街边慢腾腾地走着,脚步迈得沉重而机械,双眼散漫地在街两边晃。又走出半条街的样子,他那散漫的目光再次碰到了街边的一棵树干,那树干上也贴着一张相同的红纸。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后他向那树干走去,把半眯着的眼睛睁大了:
吾姓董号续脉字贺朝,本城万良街明伦巷人,戊戌年秋膝下得一子,名万露,承上天垂爱,十二岁之万露额阔口方、茁壮非常,然金无足赤人无百好,稚子自十岁起左眼生疾,后求诸仙人得一方:娶幼媳以冲灾,早完婚可得愈。故今求告四方,谁家若有六岁左右宝女愿许做童养媳,请拨冗相告,董家愿即刻登门相聘,并呈官银四十五两为聘礼;日后合房,礼当另送。男大六,家和睦,此一娃娃婚上合天意下符世理,成则大吉大利,新郎新娘必能神安体康,白头偕老……
达志把目光收了回来,索然地将眼睛对准街边一个叫卖烧饼的小贩,一霎,便转身推车预备走,可在转身的那一霎,两眼却又一次溜回到刚才的那个启事上,盯住了“四十五两”那四个字。
小绫是六岁。他忽然没来由地想。但刚一想到这儿,他就拍了下自己的头,快步推车朝前走。
女孩儿终究是要出嫁,早嫁和晚嫁还不一个样?好像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同他辩理,耳旁分明响着那人的声音。
孩子太小,到人家家里怕要吃苦。他的嘴唇抖动着,却无声音。
孩子们小时候吃点苦,倒未必就是坏事,再说,到那边她的公公婆婆见她幼小,总也会心疼她。那个声音依旧在响。
那倒也是。只这把女儿卖人做童养媳的事,名声终不好听,好歹我们也是有点产业的人家。
失小保大是古理!只要我们把机器买回来,机房兴旺起来,让尚吉利大机房的丝绸再称起霸王,国内国外的客商不断涌到咱尚家门前,哪个于尚家名声有好处?再说,到那时有钱了,把女儿赎回来也不是不可,她今年不是才六岁?
那就——
达志回了一下头,远远地又看一眼贴有启事的那棵树。
回到家,达志蹲在锅台前喝顺儿给他盛的包谷糁稀粥时,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身旁的女儿,六岁的小绫正拿着一个旧梭子玩,她把那梭子放在一块木板上,左右两只小手把它来回扔,显然是学娘平日在机上的动作,她玩得十分专注,根本没注意到爹的目光。
“小绫,”达志停了喝粥,声有些发抖地喊,“想吃糖人么?”
“想!”小绫抬起那双极像达志的眼睛,意外而惊喜地答。她还特别看了一眼娘,小脸因为高兴而变得通红。
“给,拿钱去大门西边刘爷爷的摊子前自己买。”达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票,向女儿递去。
“他爹,不年不节的,给她买糖做啥?”顺儿在一旁低声阻止。
达志没有理会顺儿的话,聪明的小绫大约怕娘的阻止能够生效,从爹的手上拿过钱便向门外跑,边跑边撒一路笑。
“银子,够了么?”顺儿从锅上拿了一个红薯面饼,边递给丈夫边轻了声问。
达志摇了摇头,低下眼喝粥,呼噜噜,喝得很响,好像在跟稀粥赌气。
“还有法子么?”顺儿仍低低地问。
达志停止喝粥,目光缩回到粥碗沿上,弱了声答:“万良街明伦巷有一家,想娶一六岁童媳,允官银四十五两。”
“这与咱家有何相干?”顺儿不解地问,“他家——”但是陡地,她双眸极高地一跳,满脸罩上了惊慌,“你是说小绫——?”
达志的目光缩回眼眶,木木蹲在那里。
“不,不!”顺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达志面前,“不能卖她,她太小,要卖就卖我吧!卖我吧!看在我进了尚家从没求你的份上,答应我吧!她长大了好给咱尚家织绸缎,我反正是个残疾人,活长活短都没大用处,再说,我身上红的已有年把总是来得断断续续,恐怕也已经不能生了,求你留下个闺女,日后你老了她也好给你端汤送药,卖了我吧……”她扑上去摇了下丈夫的胳膊,达志手中的粥碗啷一声落到了地上,稀粥即刻在地上蛇一样分头爬开。
达志没动,也没吭,仍木然蹲在那里。
屋里只有顺儿的低声啜泣。
“买到了,买到了,大糖人!”大门那儿传来了小绫喜极了的叫声。
“起来吧,她回来了。”达志低微地说了一句,伸手把烂碗拣开。
顺儿强抑住啜泣,站起了身。
“爹,看,买来了,大糖人!”小绫这时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