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周大新:第二十幕-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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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口地吮着奶头;放入火堆的几个红薯在温保手中棍子的拨弄下翻着身子。空气中渐渐飘起烧红薯的香甜味儿。这幅恬淡的生活场景令草绒和温保都有些陶醉,两人的脸上都溢着满足的笑意。
“吃吧。”温保把第一个烧熟的红薯拿到手里,剥开皮递给草绒。草绒用手掰了一小块,用嘴吹吹,尔后挣开奶头,把它填入女儿口中,女儿立时甜甜地嚼起来。
“这日子多好!”草绒边嚼着红薯边感叹了一句。“嗯,好!”温保吞了一口红薯笑着附和。
当两个人重又开始下地刨时,在独山上赏秋玩乐的人们也开始回返了。一溜马车、官轿走到红薯地头,相继停下,大约是要歇歇,车礪、轿礪们扯着手巾擦汗,车里、轿里坐着的男人、女人们便下车、下轿说笑,有的男人点着了水烟袋,有的女人则顺了田埂小路,往路两边的田野里走,间或有女人惊喜的尖叫响起:哟,这里也有野菊花!
草绒和温保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人群,便又低头干自己的活。当草绒又刨挖一阵抬头抹汗时,发现有两个富家女人已走到自己女儿枝子坐着的地方,蹲在小枝子面前。她担心她们惊吓了孩子,扔下头便向女儿身边走。走近了才看明白,那两个年轻女人中一个是太太一个是丫鬟,那极年轻的太太正含笑把一块麻糖往妮儿的手中放。“谢你了。”草绒高声说道,并没认出这就是当初被丈夫绑过抢过的云纬。“这是你的女儿?长得真漂亮!”云纬自然也不会知道草绒是谁,只是望着那面目姣好的妮儿笑道。听人夸奖自己的女儿长得好,草绒异常高兴,畅笑着说:“可惜她没脱生到你们那样的好人家,她跟了俺们只有受苦。”“放心吧,我们夫人今日见了她,就会带给她福气。”丫鬟巧笑着接口。云纬这当儿仍在逗着那妮儿玩,无意之间,她的目光落在了妮儿扔在身旁的拨浪鼓上,她那目光原本是要一滑而过的,却忽然停住,盯住了拨浪鼓上两个用细绳拴住用来捶击鼓面的翠色玉珠,这玉珠她太熟悉了,它们原本是两串,是盛家祖传下来避邪的用物,云纬从六七岁起,妈就让她把它们戴在两个手腕上,为的是避邪祛灾。遭到抢劫的那天,左手腕上的那串珠子被土匪捋走了,这珠子怎么会落在这小姑娘的拨浪鼓上,莫不是——?
云纬的眉头倏地一缩。
“独山上的那座道观还在吧?”草绒漫声问道,她并没看出云纬的神情变化,更没想到她当初从丈夫口袋中摸出的这些玉珠就要给她的家带来危险。
“还在。”云纬淡声应着。为了不弄错,她装作不经意地伸出右手腕,把那两粒玉珠和右手腕上还戴着的那串玉珠对照了一下。是的,色泽、大小、光度、开孔方法都一样,不会错的!谢谢老天,你终于让我找到了线索!她现在开始重新审视那妮儿,看这妮儿的样子,她不会超过两岁,那么照这时间推回去,她的妈妈当时应该是在坐月子!对,坐月子!云纬记得很清,遭抢那天,当她和娘被捆坐在屋中时,她听见一个女人来到了院门口,其中一个土匪对那女人说:你还没有满月,万一招了风咋办?
“你这妮儿多大了?看她一脸福相,长大了说不定要享大福大贵哩。”云纬还想进一步证实。
那边正挖找红薯的温保,听见这边几个女人说得热闹,而且是说自己的女儿,就也扔下头走过来,接口道:“穷人家的女儿,只怕是个童养媳的命哩!”正蹲在妮儿面前等着草绒回答的云纬,原本没注意到温保的走近,这时听到这声音,呼地扭过头来,眉梢受刺似地一抖。这声音太熟了!这就是那个进家抢劫的土匪的声音,是的,我决不会记错!是他,什么都不用证实了!
“你们是去独山赏秋的吧,独山上的人多吗?”温保一边掏着旱烟袋一边望了两个女客随口问,目光在触到云纬的面孔时,颊上的肌肉猛地一哆。草绒也没发现自己丈夫的神情变化,仍旧絮絮地问着那丫鬟在独山上看到了什么秋景。这时大路那边传来了喊声:夫人,上轿了!云纬和丫鬟匆匆扭身向大路上走去。这边的温保急忙走到妻子身边低声说道:“草绒,快走!知道那夫人是谁么?就是那次我和肖四去抢的那个叫云纬的姑娘,糟糕!她的眼神不对,八成是认出我了,快走!”温保奔到地里,把筐里的红薯一提,将两把头往肩上一扛,便顺着野地往家的方向疾步走了。
草绒抱起女儿在原地呆了一霎,她那晚并没看见云纬的面孔,但丈夫的惊慌使她意识到这不会假。天呀,没想到路如此窄,冤家就这样碰上了!她抱起女儿跟着丈夫的脚印走,走出近一里之后她回头一看,不好,果然有两个公人打扮的男子跟在身后不远处,也顺着她和丈夫的脚印在庄稼地里快步向这边走来。
追来了!快跑吧,温保!草绒一边在心里喊,一边抱紧了女儿,加快了脚步……
半弯月和半天星都被乌云裹走,夜风在屋檐下鸟一样地飞过,地面上只有一点可怜的光供人辨清近处的景物。此刻,在卧龙岗西落霞村栗温保家的房后,晃出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弯着腰踅进村边的一片树林,走到停在那小树林中蒙着黑布的一乘官轿前,低了声说:“禀晋老爷和三夫人,土匪栗温保一直没回家,家里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
“这个狗东西倒精!”轿里传出云纬恨恨的声音。后晌,她认出栗温保就是当初抢劫她家的匪人之后,回到大路上就向晋金存讲了。晋金存当时沉吟了一霎说:我们身边一时无骑马捕人的衙役,他又是顺着车不能行的庄稼地走,徒步追恐难追上,况且也不知道他身上带没带家伙,倒不如派人尾随先弄清他们的住处,晚上再动手!
料不到他竟警觉地躲了起来。
坏种!
“晋老爷,要不要先把他的老婆逮了?”轿边一个黑影问。
“那是钓饵,不要惊动!”轿中的晋金存冷声说罢,转向身边的云纬软语道:“咱们回吧,小半夜了。”见云纬没有反对的表示,便又对轿外的人交待:“留下人监视,其余的回家,起轿!”
官轿吱 礣 一声被抬离了地面。
“跑不了他的,宝贝!”晋金存在轿的颤悠中抓过云纬的一只手,轻捏着那柔嫩的手背。
“我真想立刻抓住他!”云纬咬着牙说。
“要真抓住他了,你打算咋着办他?”晋金存的声音里带了点逗乐的味道。
“我要他的脸,边边问他为啥子害人!”
“依我看,他倒没怎么害你。一没打你,二没——”
“哼!”云纬的这声哼里带着火星,把晋金存烫得倏然住了口。
官轿在吱 礣 声中开始走上卧龙岗,武侯祠山门前的大红灯笼把光线送进轿中,使晋金存看清了云纬那张罩满怒意的脸。
他没有害我?他害得我还轻吗?没有他,我就不会落到你这个狗官手里,我也就不会过如今这种日子!他生生把我这辈子的路改了!当然,尚达志要负责任,如果尚达志——
“宝贝,我今晚这么辛苦地来捉你的仇人,回到家你得有所报答吧?”晋金存这时凑到云纬的耳根低了声说,“会再给我个脊背睡?”
云纬闻言嘴猛地张开,似乎要吼出一句什么话来,但最后却并无话出口,她只慢慢合拢双唇,重新把牙咬了起来。
轿像船一样,在暗夜里缓慢地向前航行,渐渐浓上来的夜雾向轿后退去,像被船头劈开了的水……
10
周大新
达志把近些天织出的绸缎染印完图案之后,已是浑身大汗,他在水盆里扑噜噜洗一阵头脸,便去后院的老桑树下站了凉快。这天气有点反常,节令已是仲秋了,可今儿个从桑树叶缝里漏下的午后阳光,仍像热粥一样,粘到身上滚烫滚烫。达志扯下身上那件无袖汗褂,当扇子似的在胸前抡着。
两只长尾鹊从附近的树上惊起,在天上旋了一圈,大约也被阳光所烫,叫声里有一股疼
的味儿,转眼便斜冲下去,钻进城墙外边梅溪河岸上的柳树荫里。
达志的目光通过城墙豁口越过河岸,向远处的秋田落去,谷子已经割了,谷茬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掰掉了棒子的包谷秆还未砍下,枯黄的身子发呆似地立在那儿;红薯已挖了一大部分,割下的薯秧坟丘似地扔成一堆一堆。今年夏秋两季的收成都还不错,看来老天爷还不想把南阳人全都饿死。老百姓有了吃的,养蚕的人家会更多,明年的春茧看来也会大增,这倒真是机房大发展的时候!
“你总得吃一点吧,哪能一天不吃一口?”院墙那边忽然传来卓远家嫂子的声音。“端走吧,我说过我不吃!”这是卓远的回答,声音里带了气。
达志闻声走到院墙跟前,隔了不高的院墙看见,卓远正半躺在自家院中桐树下的一个竹椅上,手里攥了一本书,却没看,两眼闭着;他妻子雅娴则端了碗面条站在他椅旁,正满脸忧虑地看着丈夫。
“咋了,嫂子,卓远哥病了?”达志说着,已双手撑墙,嗵一下跳到了卓家院里。
“唉,要真是病了倒也不埋怨他,”雅娴见达志过来,急忙求救似地说,“对,叫达志评评理,人家朝廷同外国签条约赔款,你气得不吃饭,犯得着吗?”
“条约?啥条约?”达志忽闪着眼,茫然问。
“你还不知道吧,昨晚传来消息,朝廷已与美、英、俄、德、日、奥、法、意、西、荷、比十一国签了条约,为国人抵抗八国联军侵犯事,赔他们四亿五千万两银子,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共九亿八千二百万两!”雅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书画都通,说起这种国事来十分清楚。
“哦?”达志一惊,“赔这么多?”
“你卓远哥昨晚就是听了这消息,气得不吃饭,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一口不动,这晌午饭还不吃,他这样饿下去,就是活活饿死,能有啥用——”
“你还有完没完?”一直闭眼半躺在那里的卓远这时睁开眼,气恼地瞪了妻说,“让我安静——”
“你不是有个眩晕病么,我要不是担心——”雅娴的眼里有泪花在转。
“走开!”卓远低吼了一句,又闭上了眼。
“嫂子,你先回屋吧。”达志推了推雅娴,微声说。他觉得他理解此时卓远哥的心情。卓远仍如刚才那样地闭目半躺。达志静立在那里,默看着卓远那张清癯的脸,渐渐地,他发现有两滴水珠滚出卓远紧闭的眼角,缓缓沿脸颊向耳轮那里坠。他无言蹲下身子,用手拎着汗褂的一角,默默去卓远耳轮上揩。卓远没动,眼没睁,更没开口。“卓远哥,咱们国家是不是也可以不赔他们?!”达志轻了声说。卓远依旧没吭,没动,没睁眼睛,只是又让两滴泪水洇出了眼角。达志重又伸手去揩,可刚揩去,便又有两滴渗了出来,渐渐地,达志觉出自己的脸上,也有了水珠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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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新
因为月光太亮也因为想省蜡烛,尚家的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雇工们的饭桌在后院,主人们的饭桌则放在前院靠近那块刻有奇怪图案的石头的地方。
饭是包谷糁红薯稀饭,馍是包谷面窝头,菜是生拌辣椒丝。要说尚家目前在南阳城算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