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5-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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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窝里蹦出来的。当她和丁爷爷聊家常的时候,谈起她家的历史,你听:
姚母:玉娟她爸爸早年开个小鲜货铺子,卖个瓜果桃梨、烟酒汽水啥的。康德六年就归了
合营了。
玉娟:一九五六年!
姚母:对,是一九五六年,我这嘴。
在她身上,新社会不发生任何影响,她的“灵魂”还活在康德六年。她
的脑子是一个密封的铁罐,装的只有旧社会的东西。再听听:
姚母:都说我们有点剥削,其实谁剥削谁呀?当伙计的比掌柜的还省心。
这是她心眼里的话。遇见一个顶真的对手,丁爷爷,她顾不得作假,登
时暴露出一个小业主的嘴脸。
我喜欢人物嘴里似乎漫不经心,而又表现心情和性格的语句。丁少纯的
母亲把捡来的煤核送给姚母烧,姚母说:“哟,我可烧不好那玩艺儿。”丁
少纯因为爸爸当了车间主任,也不赞成妈妈捡煤核。一句话戳伤了妈妈的心,
妈妈忍不住气愤地叙起家史来(这段家史叙得很自然,不勉强):
丁母:虚啥心?我偷人家抢人家了?纯粹是吃饱饭把你撑的一身毛病!我五岁的时候就跟
着我爷爷奶奶去捡煤核,我过了门以后,你爸爸还时常去捡呢,到了你这儿嫌我们
给你丢脸了?我告诉你吧,咱们老丁家的家诺上就没有你得意的“光彩”事儿!你
爷爷的外号口叫“丁麻袋片”,他给地主扛了三十六年大活,年轻的时候穿不上裤
子,无冬历夏腰里围着一块破麻袋片!你爸爸小时候给地主放牛,没穿过鞋。。
玉娟:(向丁母)妈!您别生他的气。
丁母:(向丁少纯)你还不如玉娟懂事呢!(这句话也写得好,恰是她在这样的亲家母面
前对着儿媳妇说的口气。表面上地骂的是丁少纯,其实她已骂够了儿子,她现在指
的是亲家母,是这母女两个。——本文作者)
姚母:(一直坐在一旁咯咯地笑)我说亲家母,你真是个装钱的匣子!稀烂贱的煤,省那
几个小钱犯得上吗?
这个小业主的神经仿佛油上了一道厚厚的保护漆,感觉不到任何新社会
的东西。丁少纯的母亲谈着痛苦的过去,作者半天不让这小业主插一句后,
却让她一直坐在那里咯咯地笑,最后才说:“我说亲家母,你真是个装钱的
匣子!”可以想象得出她眉目间的那种自得,满足,藐视丁母的神气。实际
上,她是站在自己的阶级立场嘲弄着丁家过去的痛苦。她永远不能理解丁母
为什么看见煤核白扔了心疼,不能理解劳动人民对付出劳动、辛苦得来的东
西那样爱护的心情。从她的眼睛看出去,一切仅仅是钱;“煤核”是小钱,
值不得捡。“你真是个装钱的匣子”这一句话,把她那阶级的臭味都说出来
了。这种对话不见雕琢,却那样丰满。
七
有些人感到反面人物容易写,就不去深深地观察和研究。有人说,画鬼
容易画人难,其实反面人物本质上虽是鬼,但还是个人,因此要把他写好也
同样需要下功夫,才能真像,才能激起我们比较深的愤恨。“正”和“反”
是矛盾的两面,统一在一个戏里,都应该起教育作用。写反面人物首先要选
择得恰当,要看哪一类人物最有典型意义,真可以当作正面人物放矢的“的”。
如果选错了,便是无的放矢,正面人物也相对地减低了意义。其次,反面人
物要写得真像,不然就像挽强弓,射纸人,射穿了,也并不显得“弓”有多
强。
这几年来,塑造人物上有一个十分可喜的现象,戏剧中的许多正面人物
显然地逐渐高大起来,精神扎实饱满,形象真实生动,整个说,从思想感情
到言谈举止,都使人感到真是从生活中来的活生生的人物。因此,他们的崇
高的理想和感情,我们能理解,也能教育我们。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就,解决
了今天创作中的重要问题,但相形之下,反面人物似乎写得差了一些,像是
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
这个戏不然,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可以说是旗鼓相当的。假设《千万不
要忘记》这个戏里没有姚母这个人物,而写一个远比姚母贫乏的人物来代替
她,那么戏里面丁海宽、季友良、丁爷爷这些人物不仅是无从施展,也不可
能写得像现在这样令人信服。“正”和“反”是互相依存的。必须树立起一
个鲜明强烈、令人信服的正面人物的形象。但是在比例上适当、不违背时代
真实的条件下,写出同样鲜明真实、激起人愤慨的反面人物形象,做正面人
物的对手,这将增强正面人物的真实性,也增强作品的教育性。
八
《千万不要忘记》仿佛就是从一件毛料子服写起的,整个人物、事件都
围绕着那件毛料子服安排下来,深刻的思想斗争也就从这件毛料子服一层一
层地展开,这身料子服所代表的内容,自然、有深度,又一看便能明白,有
故事,有思想,二者十分熨贴地结合在一起。这身“毛料子衣裳”的具体形
象和思想内容是作者明确精炼的艺术构思,要下很大功夫才可以获得的。
有一种戏的写法,是占有了材料,抓到新题材,不经深思熟虑,就写成
的。虽然看起来也有结构、布局、人物等等,但读起来它总给人一种“走着
瞧”的印象;仿佛写的时候心中没有数,仿佛队伍还没有排列整齐,就开步
走了。这种戏不给人完整感,甚至常常写不出事物的本质,作者没有写出他
所掌握的材料的最核心的东西。作者自己没有看清楚,也没有准确地感觉到
那本质的、核心的东西是什么。作者不是踏踏实实地攻坚,在实践与认识的
反复过程中,想“透”了,有了艺术构思再写,而是凭一个冲动硬写。他想
出了故事,安上主题,但还不太清楚他究竟要写什么,要突出什么。我们听
作者说出了主题,但感觉不到那个主题。这类戏很难深刻地打动人。它首先
给人的印象,是笨重,舞台上塞满了一大堆事情和人物,其次就是空泛,说
来说去,总没有说在“点儿”上。
好戏的主题一般说应该是简单明确,一句话便能说出来的;道理本身不
复杂,但能启发人想下去。作者对他的主题有情感,有认识,有充足的生活,
他可以穷追到底,可以不东拉西扯,以壮声势。
戏不好,不打动人,可能因为作品的思想水平不高,或者因为作者生活
不足,但也有这样的可能,作者没有认真考虑过艺术构思。我们常说我是如
何构思的,其实有时说的,常是一种创作过程,而不是艺术构思。艺术构思
并不须要说一大堆才能明白。话多了,反而听不出用意究竟在哪里。它应该
是一个精炼的思想、感受和艺术形象融化在一起的结晶。有了这个东西,便
知道如何从众多材料中取舍,有了它,才知道如何把结构、人物融合在一起,
表现一个统一的思想。这里,作者马列主义的思想水平,生活实践,阶级觉
悟,艺术修养都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更主要地,它是作者在这个基础上想“透”
了的结果。作者已经不需要罗列许多事件来说明问题,他可以使人从他所选
择的角度看他的题材,把原来众多、复杂的生活现象,理清楚,看明白,仿
佛拿着望远镜对光,一下子对准了。看了他的戏,我们恍然大悟,明白了生
活中原来藏着这样一个大问题,而这问题有时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却不深
知道,有时竟然是全不知道的。
有了这样完整的构思的作者,多半是已经找着了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
的,他已经能够写出他所看到的、所感到的生活斗争的一个缩影。有了一个
完整的构思,他写出来的剧本便容易感动人,而不使我们觉得作者硬要说服
教育人,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作者要用脑筋,要思想,但最后还是要用形象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人,
因此我们常说作家是用形象来思维的。在《千万不要忘记》里,这件“毛料
子衣裳”看去很简单,但这是在感受、生活、思维、认识、复杂反复的过程
中逐渐地,自然而然形成的一个清晰、明确的形象,其中有思想,有人物,
有结构,是作者完成了艺术思维的工作才浮现出来的。大概这就是比较好的
艺术构思的一个例子吧。
九
让我谈一点我感到不够满足的地方。这仅是个人的片面看法。每个作者
都有他自己的创作过程,在他的创作逻辑里,总有他这样那样安排的道理。
因此,有时别人指出的所谓“缺点”,常常不切合他的创作实际,甚至是无
中生有的。艺术的完美,每个作者都有自己的具体的标准,这在他的写作中
有时会表现出来,而且,都有它具体的基础。因此一谈到具体的剧本,尤其
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剧本,别人就很难说得准确、恰当,是地方。我姑且说一
说。其实,作者的甘苦常常不是他人能充分明了的。
有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构恩,我想还是可以注意全剧运用对话的经济与凝
炼问题。整个看来,剧中的言论有的地方多了,显得重复;警句多了(一般
的剧本是令人回味的语言太少了),反而有些抵消力量。仿佛一个善于说书
的艺术家,一身功夫,拍惊堂木却不都是地方。在是“坎儿”的地方拍,不
是“坎儿”的地方也拍,或者,安排的“坎儿”太多,老觉得他不断地在拍
惊堂木。尽管这样还是引人注意,但总不若使用得经济一些,省略一些好。
丁海宽的话大都很精彩,有说服力,但多了,就突出不了他在关键上议论的
力量。丁爷爷的话就不大给我这样的感觉。确实,作者的语言的功夫很深,
几乎句句都是从生活中来的,而且带着浓厚地方色彩,因此特别有感染力。
但有时戏里仿佛有一种忙于说服教育的痕迹,就显得整个语言的安排不够凝
炼。
其次,姚母的描画也嫌多了一点。描画多了,不等于写足、写透。譬如,
姚母的二女婿邵永斌那一段回叙姚母的思想如何影响了外孙子的话。我以为
对姚母已经写得很够了,不必再写这一段来刻画她(自然,这也可能是为了
写邵永斌)。这类地方应该让出来,写和“毛料子服”的构思有关的事情,
或者索性删去,也可以使戏短一些。
《千万不要忘记》中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而自然的。它以严谨的生活现
实的逻辑,打动我们。邵永斌为了取电机,从北京来到了他的连襟丁少纯家,
发现丁少纯的父亲却是他从前的师叔。丁海宽也认出他是从前的“小。。头”,
现在当了工程师。生活里当然会有这样的事。但在这样的戏里,这种“巧合”,
就显得和整个戏的自然、真实、妥帖的安排有些不太协调。尤其是因为作者
在这一点上渲染得比较重。“巧合”在某一种戏里可用,但在这里,就有些
不合适。
邵永斌仅仅做为了少纯的连襟,也就够了,似乎无须要加上他与丁海宽
又有什么关系。剧中那样安排,邵永斌可以一下子和丁海宽合拍,可以很快
地就和丁海宽一道投入戏中正在进行的斗争里,确实有方便的一面。但是否
也可以有另外一种写法:一个工人出身,由党培养起来的工程师,如果他和
丁海宽是素不相识的,却也发现了丁少纯所犯的错误,这有可能对进一步刻
画丁海宽的性格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