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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文学]天使漫游拉连河 作者:万方-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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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夫说那太好了,他还得自己洗衣服,没法子。  
  蒋非愣了一下,麦夫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  
  从公社到太平就五里地,在村边的叉路口麦夫下车了,他向蒋非道谢,夸奖车老板儿车赶得真稳当,又说有时间到他那儿玩吧,这时他感觉蒋非的脸阴了一下,可他没多想。蒋非说了声再见就拉拉缰绳,老马挣扎着迈出前腿。  
  麦夫退后两步看着艰难起步的马车,他想等他们先走,可蒋非又让马站住了。  
  “怎么啦?”麦夫问。  
  蒋非扭过脸望着麦夫,轻轻咬咬嘴唇。  
  “有事儿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麦夫向马车靠近。  
  “你别跟李三良说。”  
  “说什么?”  
  “别说咱们今天的事儿。”  
  “今天?今天怎么啦?”麦夫不懂。  
  “反正你就别提咱们见面了。”  
  “为啥?”  
  蒋非不回答。  
  “你告诉我怎么了,蒋非,出什么事儿了?”麦夫觉得他一定得知道。  
  蒋非告诉麦夫的话是他绝没有想到的。蒋非说那次在吆喝铺遇到李三良以后他到太平来找过他,和他说以后不许再去吆喝铺,不许去看麦夫。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麦夫吃了一惊,感到不安。  
  “我也不知道。”  
  “他只说不许你找我,没说原因,没说为了什么吗?”  
  望着麦夫直瞪瞪的大眼睛,蒋非有点为他难过,“也说了。”  
  “说什么?你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  
  “他说你是他的人。”  
  “我是……”,麦夫顿住了。  
  “他说你是他的人,归他管,我觉得他不愿意你和别人来往,反正他说让我别去我就没去。你就别提咱们见面了,明白吧。”  
  “你,他威胁你了?”  
  蒋非低了低头,“也没什么。”  
  “他打你了吗?”  
  “没。”蒋非果断地摇摇头。他的脸微微胀红了,眼睛有一点湿润,“他没动手,真的。不过还是不惹他的好。”  
  “当然,那当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麦夫喃喃地说。  
  就剩下麦夫一个人的时候,他沿着田埂慢慢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自己发出“扑哧”一声笑,不由吓了一跳,但立刻明白自己确实是笑了。他笑什么呢?他笑的是三良的那句话:他是他的人。  
  当然,麦夫是李三良的人,这话一点不假。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这点。但问题不在这儿,真正的根源要追溯起来很扑朔迷离。麦夫觉得他和李三良变成两个很小很小的小人儿,也许还不是人,只是胚胎,能够孕育生命的胚胎,因此上又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物质。他们一声不响地被孕育着……;忽然麦夫心灵中的眼睛看见三良长出了一对小翅膀,围绕着自己在空中像蜜蜂一样上上下下地飞舞,天哪,这想象太可笑了。笑容铺满麦夫的面庞。  
  可它可笑吗?也许它并不可笑。千真万确它没有一点可笑,这里面没有一点庸俗的东西。倏忽间麦夫被感动了,他想到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世上确实还有一个险恶无情的世界,而他是幸运的。他知道穿过林带就能看见吆喝铺了,可他不想结束这段思绪万干的时光。午后的田野里堆着一个个玉米垛,被霜打过有些发黑了。他走到一个最近的玉米垛想坐一会儿,又觉得下一个更好些,他一个一个地选择着,结果走出很远。最后他总算坐下来,身子靠进又干燥又潮湿的叶子里。头上乳白的天空平稳广大,空气中发散着强烈的腐殖质的气味,真安静啊!  
  思绪飘动着,飘向遥远的童年,他的爸爸,一个脾气暴躁但很慈爱的老人,不,他并不老,也就四十来岁,他喜欢带着儿子上澡堂子洗澡,然后让他骑在脖子上走回家,他是突然中风死的。麦夫后来有了女儿,他也像父亲一样抓住女儿的小脚,那时他坐在沙发上看书,麦子爬到他的肩膀上,玩他的头发,如烟的往事使他感到无比怀念。  
  阳光慢慢晒透身体,耳边有一只小虫嗡嗡叫着,麦夫觉得自己变得又温暖又洁净,享受着柔和的阳光,享受空气和叶子受压后发出的干脆的声响,世界脱掉了衣服,尽显在他眼前,心花在悄悄开放。这一切究竟意味了什么?咳,其实多么简单,就因为他是李三良的人,就因为这个如此简单可爱的理由。  
  时间过去了多久麦夫不知道,他手撑着地爬起来,站直时头微微有些晕,现在他非常希望能看到三良,他要告诉他一件事。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非常严肃,关系到内心深处的秘密。他绕开玉米垛,走过坑坑洼洼的田垅,穿过林带来到路上,是的,他知道那是件什么事了,他要向三良道歉,为了麦子的事,为了他急于把自己和李三良隔开的行为,可是不,还有一股更为神秘的力量使麦夫向李三良接近;那是命运,它伸出一只温柔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拨弄着他。  
  那天麦夫没有找到李三良,他想向三良说的那番话留在了心里。到了第二天他的想法起了变化,他觉得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让它过去吧,这样更自然一些。再有他也有些发慌,不能预见要是提起麦子三良会是什么反应。三良从来没有提过麦于,就像她压根儿没出现过,麦夫可以认定他是有意的。还是不惹他的好,他想起蒋非的那句话,觉得有道理。  
  在深秋的一片晴空下日子过得也很明朗。北风整天整天地刮着,摇晃着树林。树叶已经掉光了,林带变成一条灰褐色的长带子,一直伸向天边。  
  天冷起来,井台上结了冰。麦夫用手去拎水桶,手一下粘在桶上,把他吓了一跳。老天爷,这儿的冬天该有多可怕呀。  
  现在地里场院里都已经没什么活可干,人们开始在队部门前挖大坑积粪。这活都是年轻人干,麦夫就呆在家里编筐。他的手有些冻了,被荆条扎得到处是伤,三良老笑话他是天下最大的大笨蛋,他高高兴兴地表示赞同。  
  那天是个阴天,空气里饱含水气,很潮湿,大伙儿都说这是要下雪。果然到了中午空中就飘下来白白的粉末,等麦夫发现时地上已是薄薄一层了。他站到门外看雪,听孩子们四下奔跑的脚步和兴奋短促的喊叫,感到一粒粒刺人的雪芒轻轻打着他的脸,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感慨。冬天真的来了。  
  后晌刮起风来,风中夹带着干燥的雪片,沙沙地打在窗上。麦夫坐在炕上看着窗外,大地一片雪白。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想起贾宝玉的话,心中感伤,渐渐越来越忧郁。他已经习惯独自一人活着,但他还不习惯大雪,寂静中的每一分钟都使他有一种被围困的无能为力的恐慌。有人走近他的窗户,凑近玻璃向里看,是毛子的脸,他的心为之一震。  
  然而他想错了,黄毛儿并没送来信,而是通知他后天公社要组织下放干部集中办学习班。麦夫请他歇会儿,他说还要赶路。麦夫送他出门,看他骑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幕后。  
  学习班的事儿使麦夫忘记了忧伤。他捉摸着这学习班到底要干什么,会不会要批判批判什么人?那个人会不会是他?继而他否定了这想法。现在没活干都闲着,当然要组织学习,交流改造思想的体会,为了今后更好地改造。就是这样。他想起上回三良在公社惹的祸,现在知青们都回家了,再不会有那样热闹的情景了。  
  一直到天黑雪还是那么大,夜幕降临之前雪片显得更加清晰,急切地扑向大地,扑到麦夫的心上,他简直有点害怕了。整个冬天一切就这样被大雪覆盖了吗?三良也说过要回北京,可没说什么时候,见到他一定要问问。他大概会回家过年吧。可麦夫记得他说逢年过节都是风声紧的日子。回家过年,这想法让麦夫心头颤动,能和钟函麦子她们母女俩坐在一起吃一顿饭该是多么幸福。幸福其实就是一些最最简单的事。  
  这一天麦夫在对幸福的幻想中不安地入睡了。李三良一晚上都在马椿才家喝酒,然后歪歪倒倒往回走,他发现夜一点不黑,简直就和白天似的,灰茫茫一片。发烧的脸被冰凉的雪弄得潮乎乎的,很舒服,走一步脚底下就“咯吱”一响,好听!经过老麦头儿的屋后他想该叫他出来玩会儿,想着老麦头儿打雪仗,笨了巴叽地摔跟头他就笑了。这老头儿真不知道他怎么就长这么大了,衣服扣子从来上下错着个儿,什么东西到他手里就不好使了,要不怎么说要劳动改造他呢,有理啊有理。可是,把他改造成什么样儿才好呢?三良觉得老麦头儿现在这样儿就不错,他就这么想着想着走过了麦夫寂静的小屋。  
  好一场大雪啊!它下了整整两天两夜,到第三天早上,这个世界完全变了模样。它变成了一片洁白神秘,发射出无限光芒的静土。连天上的太阳都相形见继。没有什么比这白茫茫的大地更能使人惊喜,产生出一种放纵自由之感了。人的眼睛几乎难以睁开,但心却敞开着,充满大地的光辉。屯子里的孩子在雪堆里翻滚打闹,粗砺的欢叫声齐刷刷地飞来飞去;一个雪球砸到三良肩膀上碎了,他弄不清是从哪来的,弯下腰抓起一把雪捏呀捏呀,捏得像石头一样硬,照准一个孩子的脑袋扔过去。真准!只见孩子的嘴撇了撇呜呜哭了。三良满意地大笑。他开始战斗,用雪球打那些大姑娘们,打得她们嗷嗷直叫,边逃跑边反击,三良的光头上挨了不少下子。女人们笑得发疯,树上的雪都被震落下来。这些疯子们打哇闹哇,这时候麦夫已经离开吆喝铺走在去公社的路上。起先他完全被宁静闪亮的雪原所慑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后来他循声低头看着脚下,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踩出脚印,毁坏了洁净无比的雪地,他有种虚惘的不知所措的感觉。可他没有停下来,在“咯吱咯吱”的奇妙的天籁伴奏下,麦夫赶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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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的几天都是响晴响晴的天,雪一点儿没化,只是变硬了。李三良在心里盘算着回北京的事儿,但没有最后决定。马椿才快要成亲了,说什么也得让他喝喜酒,他也很想凑这个热闹。就这样他每天东家走走西家串串,坐在热炕头上卷着旱烟,嗑嗑瓜子,等到麦夫从公社学习班回来了,三良仍然在吆喝铺。  
  就在马椿才成亲的头一天,吆喝铺来了两个男人,打听麦夫的名字,说他们是他的亲戚。三良正好在合作社门前碰上他们,就领着他们去找麦夫。一路上他发觉这两人挺怪,说话支支吾吾,其中一个年轻的老是傻笑,三良有点疑心这人脑子有毛病。小屋屋门紧闭,三良猛地推开门,大团的白腾腾的热气扑了出来,只听麦夫在里面喊:关门快关门!冷啊!  
  三良走进里屋,透过濛濛水汽看见麦夫半光着身子在洗头,他乐了:“唷喝,臭美哪!”他回头发现那两个人没有跟进来,大喊一声:“进来呀!”可没人回应。麦夫抹着脸上的水问:谁来了。三良告诉他,他的亲戚来看他。麦夫没听懂,问了两遍还是不能理解,三良烦了,“问什么问,人在门口呢。”麦夫惊慌起来,匆忙找衣服穿,三良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先擦擦一脑袋的肥皂。  
  麦夫没戴眼镜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们说来干啥?”  
  “啥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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