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回忆录 作者:李敖-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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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写下去,你早晚要去那个地方!”
严侨回忆他被捕后,十分担心我也会出事。他判断我写给他的信一定同时被搜走了,那封信不满现实、攻击国民党,也许会带给我麻烦。严侨说他前后坐牢,一去五年,他认为他是托严复之孙等原因之福,总算判得比别人轻。当时我也这样想。后来我入狱前后,听说承办严侨案子的是调查局专员史与为,史与为承办过无数“匪谍案”,但他自己最后却被国民党当成“匪谍”,判过三次死刑,最后处死。临死前他跪在新店空军公墓后面的死刑场,向天哀鸣,说:“老先生(指蒋介石),我不能追随您回大陆了!”如果史与为是真共产党,他在严侨案子上必然会做手脚,为同志开脱,这倒可能是严侨被轻判的原因吧?
严侨那天又告诉我,他被捕后,严师母北上投亲所遭遇的人间冷暖。辜振甫他们简直是把家门关了起来,对严师母和三个小孩概不援之以手。严师母无法,为了全家活命,只好把老大老二送到孤儿院,把老三寄养给人,(也无异托“孤”!)自己跑去做下女(女佣——编注)——并且是给外国人做下女,中国人是不敢请“匪谍之妻”做下女的!
胡适给我报告严侨的信,由姚从吾老师代转,乃因他们是师生关系,而姚从吾老师正好跟我也是师生关系。1958年,胡适来台,主动安排我和胡适见面的,就是姚从吾老师。历史系老师虽多,但跟我关系最深的,不是别的老师,而是他。姚从吾老师做过北大历史系主任。河南大学校长。他拙于口才,讲话时先是张开奇厚的嘴唇,下颚乱动,满口乱牙翻滚,然后发音,我心想物理学上光比声快,此之谓也。他的声音中气十足,道地是河南男低音,配合上他那厚实朴拙的造型,严然一副中原老农相。他冬天穿两种衣服,一件是灰色西装上衣,衣奇大,是从估衣市场买来的旧货;一件是阴丹士林长袍,长袍下有白衫裤,白衫裤与短袜子间,永远露出一截小腿。说来也许奇怪,姚从吾老师在我大二教我《辽金元史》(上学期他给我八十六分,下学期八十八分);大三教我《史学方法》(上学期九十四分,下学期八十六分);大四指导我写“论文”(九十四分),但我总觉得,在学问上,他对我的影响极为有限。尤其大四写论文,他对我实在没有什么指导可说(为了跑图书馆,他倒给我写了不少名片)。我敢说,他对我的论文——《夫妻同体主义下的宋代婚姻的无效撤销解消及其效力与手续》,全无研究。他只能给我改一处笔误而已。我在论文第二章第四节《外姻而尊卑为婚》内,徽宗“政和八年”条下原注说:“政和只七年,洪迈此乃重和元年之误,是年为一一一八年。”姚从吾老师看了,加注说:“政和共八年短两月。”“重和改元在戊戌十一月己酉朔(《宋史》卷二一)。”他又拿给赵铁寒看,赵铁寒也加了一注,说:“……政和八年戊戌,是年11月1日改元重和,见李极《宋朝事实》卷二及《宋史》徽宗纪,洪(迈)氏不误。”写到这里,就看出姚从吾老师的伟大处。他对我的论文不在行,但他与人为善,不耻下问,拿去给赵铁寒看。赵铁寒是师大教授兼办《大陆杂志》,回信给他说:“‘李君天分很高,能放大找材料,更长于组织与剪裁。剖析问题,如剥笋如抽茧,有探骊得珠之妙。至偶有荒疏之处,青年人常情,不足为玻’我公赏识足以服众也。”其实,赵铁寒也未必对我的论文在行,也只是改笔误而已。事实上,我的成绩,在台大已经极为突出,识货的教授们早已寒我。这由后来考研究所的一幕上可知。考研究所口试,众教授(姚从吾老师在内)环坐,但没人“敢”提问题考我,最后主试者文学院长沈刚伯问了一句:“你还要穿长袍吗?”遂在大家一笑状态下,考取了。这个故事,使我想起科学奇才欧本海默,欧本海默在哈佛读书,三年时间就修完四年功课,二十三岁到德国哥丁根大学,三星期就得到博士。他的量子力学论文使主考教授甘拜下风,主考教授在口试后说:“幸亏我趁早开溜,他已经反过来向我发问了!”赵铁寒说姚从吾老师赏识李敖“足以服众”,这倒是真的呢!姚从吾老师天资不高,在学问上,虽然与他的际遇和努力不太相称,但他在学问以外方面,对我倒启迪颇多、帮助颇多,令我一生感恩难忘。我在1963年1月1日的《文星》第六十三期里,发表“十三年和十三月”,轰动一时,其中有一段谈到他和我的关系:
新店乡居是我二十六年来最淡泊。最宁静的日子,这段和自然接近的
生活给了我深刻思考的机会,在青山里、在绿水边、在吊桥上,我曾细想
我该走哪一条路,怎么走这条路。
多少次,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坐在姚从吾先生的身边,望着他那脸
上的皱纹与稀疏的自发,看着他编织成功的白首校书的图画,我忍不住油
然而主的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茫然。在一位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
我似乎不该不跟他走那纯学院的道路,但是每当我在天黑时锁上研究室,
望着他那迟缓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我竟忍不住要间我自己:“也许有更
适合我做的事,‘白首下书岑的事业对我还大早,寂寞投阁对我也不合适,
我还年轻,我该冲冲看!”
于是,在寒气袭人的深夜,我走上了碧潭的桥头,天空是阴沉的,没
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山边是一片死寂、一片浓墨,巨大而黑暗的影子好
像要压到我的头上来,在摇撼不定的吊桥上,我独立,幻想,更带给自己
不安与疑虑。但是,一种声音给了我勇敢的启示,那是桥下的溪水,不停
的、稳健的、直朝前方流去、流去,我望着、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
在我眼前的溪水已变成稿纸,于是我推开《窃愤录》,移走《归潜志》,
拿起笔,写成了投给《文星》的第一篇文字——《老年人和棒子》。
《老年人和棒子》登出的时间是1961年11月1日,那是《文星》第四十九期。我终于把自己投进急湍里去了。没投阁先投水,这是自己作弄命运。这一转向,固然是我性格上不甘于“白首下书岜,另一个原因,也是我困于生计使然。原来助理薪水三月一发,又不准兼差,寅支卯粮,也得支得到粮才成,可是从何支起?何况我在夏天又考上研究所,按任用助理的规定,助理是专任,研究生不能做,所以专任助理的上千元薪水没有了,只能拿研究生的研究费四百元,四百元对我,显然无法做研究。当时姚从吾老师打算由杨培桂接替我的助理职,由杨培桂把台北商职的教员职务让给我,算做私下交换。可是北商那边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坑要填校长自己人,不同意杨走李来,所以最后也泡汤了(施珂离台前,想把成功中学的教员职务让给我,也被校长拒绝,理由同上)。当时我所以考研究所,自信考取后虽然丢了专任助理职务,但因为研究生可兼助教,所以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料考取后,沈刚伯为了抵制我,突然废除了研究生兼助教的规定,硬定另聘助教,所聘者王德毅等人,却都是考不取研究所的。这种措施,当然使我不服气。后来我弃研究所不念了,沈刚伯见我走了,又恢复研究生可兼助教了。
1961年12月13日,我有长信给姚从吾老师,其中说:
长期会的本意在安定学人生活,在长期经援的安抚下,我这个邪学人”
也分到一千元(配济、房子、图书费、车马费兼而有之)。这个数目,仅
够维持一个学生的最低的生活,而不是一个“学人”的最低生活。
一个学人的最低生活标准是一间安静的小房(不是十人一间的宿舍),
深夜可看书(不是在宿舍偷点蜡烛),每月可以买几百元的书,看两场电
影,吃一次老爷饭店(虽然我从来没去过)。……我对生活标准看法是,
一个敏感的青年人,他的精神已经痛苦大多,我们没有理由再要求他在肉
体上、生活上,再吃更多的苦;没有理由说他租一间小房,逃开城市和俗
人的喧嚣,每月花光一万个一毛钱是奢侈!
五年的宿舍生活,一年的军中生活,使我深深感觉到:群众是独立思
考与做学问的敌人。……没有人相信我穿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老子的余荫,
没有人相信我要筹还大学时代的零星旧债,没有人知道我为买书而存下半
年吃早饭的钱。
我想起《车轩笔录》中的那个故事。范仲淹奇怪那个孙秀才为什么年
轻有为却“汲汲于道路”,当他知道孙秀才志在“日得百钱,则甘旨足矣”
的时候,他决定做此人“日可得三千”,为了使其人能“安于为学”。十
五年后听到孙秀才变成一代大儒孙明复了,他忍不住感慨说:“贫之为累
大矣,倘索米至老,则才如明复,犹将汩没而不见也!”
也许我真该后悔我念这个研究所,每月四百元公费。能专心研究什么?
如果为生活不得已去“汲汲于道路”,把青春的兴趣浪费在穿衣吃饭上,
那倒不如干脆去近史所或“国史馆”来得好!(我不觉得我不够资格,至
少“成绩单”不如我的同班同学都在那里受着“高酬”。)因为那些地方
至少把我的学力、兴趣与谋生打成一片,学问即在饭碗中,饭碗即在学问
中,不必靠偷改作文或乱写稿子来赚外快。
我并不是计划告别学问,可是我知道学问对于我,目前简直是一件奢
侈品,做学问需要大量的安定与气质,至少对我这种“内多欲而外好学问”
的人是如此。顾翊群是安定的代表,萧启庆是气质的化身,而我却什么也
不是。基于这种自觉,我觉得我不能再恋栈了,我觉得我不配做您的助手,
您的研究室里也不该收容这么一个文化浪人。……
姚从吾老师收信后,不但写信给我,“提出一千元,送供需用”,并且一天写了三封信给萧启庆,其中说:
李敖怕是很苦了。……他昨天又写一长信给我,很引起我的同情。但
我已把款备好了,预备今天(礼拜六有课)给他,他又没有来,只有请您
多跑一趟了。我很抱歉的是:1.兼任助理遭到意外的挫折。2.北商分校
教书,也须等明年一月内或二月初方可确定。3.李兄个性强,又不随便接
受他人的帮助,您又不在,无人劝解。4.我在北平时颇有办法。现在,往
往自己陷于困境,一筹莫展。奈何!这一千块钱,请他收下,以供急用。
……
萧启庆那时正在北投复兴岗当兵,他收到信后,在17日到21日间,又给了我三封信,最后一封说:
昨日去台大访你,结果听说你已好几天没去了,结果遇着姚老,他又
要我去新店“劝”你,我虽然答应了他,但因公路局不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