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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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酒我不去。”
“你来就知道了,肯定满意。十点整,我在岗楼子旁边等你,你骑车坐车?”
“骑车!”
“那太好了,省得误了末班车回不了家。咱俩一言为定啦!”
“你他妈真罗嗦,一点儿没改。”
“是吗?我女朋友还嫌我话少呢!”
“……你有女朋友了?”
“瞎玩儿吧!晚上你给看看……我现在拿不定主意。”
马义甫有点儿装模作样,慧泉看出他很得意。他请客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出示他的女朋友,他想使往昔的朋友们惊讶他的选择。李慧泉有点儿嫉妒,马义甫的女朋友一定挺像样的。没准儿是个漂亮姑娘,不论什么姑娘,跟马义甫在一块儿非屈才不可。
那次在六里屯料场打架,马义甫从工地抄了一把铁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叫马义甫,他只听到有人叫他刷子。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刷子”是什么意思,刷子当时狂得可以,咋咋呼呼地抡着一把铁锹。他袖子里揣着擀面杖迎上去。他从一开始就觉出那把铁锹是骗入的。刷子的眼神儿露了底,想拼命的人不是这样的。他猜对了。
“谁敢过来?我劈了丫头养的!”
慧泉过去了,刷子手一软,脑袋就突如其来地挨了一下。要不是带着棉帽子,这一下能让他缝八针,慧泉一直追着他打,擀面杖在棉衣棉裤上擂得扑扑直响。
“哥们儿服了!服了!”
他让慧泉逼得无路可走,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
事后他在齐鲁餐厅请了客,对李慧泉佩服得五体投地。
“哥们儿见过世面,你这样的真没见过,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你就不怕我把你削喽?”
“你削我我就拿胳膊挡一下,我准备好了,可是你没削,你害怕了。”
“真他妈邪!我服你了,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尽管说慧泉没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却几次来请慧泉帮忙打架。慧泉只去了一次,架没打成,可刷子对他很感激。待业之后俩人见过几次面,有了工作就很少来往了,慧泉的好朋友只有方叉子和老瘪。
李慧泉觉得马义甫这小子还有点儿义气。几年不见,还能想着他,说话也不夹什么心眼儿,够朋友!
晚上出门前,他把自行车擦了一遍。想换件衣服,可没有像样的。他有点儿后悔。罗大妈前些日子叮嘱他头几件过节穿的好衣服,他一直没放在心上。他凑合惯了,不管穿新衣服,现在他才觉出自己过于寒碜。
马义甫站在小庄交通岗楼后边的便道上,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天气暖和了,穿西装的人很多,他看见马义甫之后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他又有朋友了,朋友待他还挺不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朋友,他只是懒得去找他们罢了。不少入都还记得李大棒子,人们没有忘了他。马义甫对他仍旧保留着以往的钦佩,这一点使他很兴奋。
“你怎么还是那副打扮?”
“怎么了?”
“太老帽儿了!你赚了钱干吗使?”
“赚什么?本钱捞回来就不错。干了俩月,刚把三轮钱赚回来……”
“你太老实!”
“不老实又怎么干?”
“呆会儿你看看那帮倒儿爷就知道了……就在前边……门口有辆大发小货车,这地方绝了,保准你来了还想来!”
咖啡店的大玻璃窗紧挨着便道。路灯耀眼,窗户里的灯光却十分幽暗。走近了,才发觉里面挂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清。
铝门上贴着几个桔黄的大字:卡拉0K。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外间的售货厅只有几平方米,没有顾客,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女售货员。她好像认识马义甫,点了点头。马义甫笑容可掬地推开右边一个包了皮子的小窄门儿,营业厅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柔和的乐曲声和歌声扑面而来。
“把门关上!”
“快关门!”
是情绪激动的顾客的声音。李慧泉把门掩上,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这个豪华的场面。像个狭窄的火车车厢,两边是椅背高高的用小长桌隔开的座位,形成了几个互不相扰的单间,中间的走道只够一个人通过,走道尽头有一个麦克风,麦克风后面有个幕墙坐着的女青年,正在转来转去地闭着限睛歌唱,她坐的是一把转椅,坐的姿势也很舒服。她唱的正是那种永远也听不清歌词的歌曲。噪音太差了,不可能是演员。可她的神态比演员傲慢多马义甫领着他蹭进了一个单间。座位里面的胖姑娘正在喝可口可乐。马义甫显得拘谨起来。李慧泉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刷子的女朋友。
她给他们占座,好像不大高兴。
“这是我朋友……”马义甫指指她。
李慧泉脸有点儿红,点点头坐下来。
“这是我朋友……”马义甫又指指慧泉。他怕这个女人。慧泉看出来了。
胖姑娘扑哧笑了。长得不好看。鼻子陷得太深,没眼睛,没下巴。没什么可嫉妒的。慧泉觉得马义甫配这么一位姑娘挺合适。马义甫伏在胖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女的公主似地点点头。
营业厅东边墙壁上有个窗洞,类似食堂的卖饭口。马义甫从那儿端来了三杯咖啡和三块放在小碟子里的西式糕点。
“麦氏原装!”“小声点儿,就你知道!”胖姑娘抢白了刷子几句。慧泉喝了一口,很苦,苦得稀奇古怪。
女青年在音乐停止前站了起来。
“该你了!”她说。
一个魁捂的小伙子走过去接过麦克风。女青年在他脸上大方地亲了一下。可能是一对情人。这样子不过分吗?慧泉想了想,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比刚才好一些了。
“点什么曲子?”
“随便……来个节奏快点儿的吧!”
小伙子跟窗洞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就伴着突然爆发的音乐剧烈地扭动起来。他不唱,只是龄牙咧嘴地好像想不起词儿来,在关键的地方才低低地或尖尖地叫一声。
窗洞后面的服务员供应食品和音乐。顾容付出的是钱和无处发泄的感情。李慧泉觉得那个小伙子像个叫春的公猫。奇怪的是,听着听着喉咙竟然发痒,也想跟着怪叫一声了。
这地方确实有意思。
“你唱不唱?”
“不唱。”
“一杯咖啡两块钱,不唱白不唱。慧泉,你想唱么?”
“我……不会……”
“你们不唱我唱!”
十一点半的时候,马义甫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听的人没有任何大惊小怪。唱的人却不论怎样认真也无法使自己的歌声与周围的环境协调起来。刷子可能不会唱别的歌。要么就是胖姑娘非让他唱这首歌不可。唱完之后,刷子送女朋友回家。音箱里重放了刚刚录下的刷子的歌声。这时候才有人听出了滑稽,哧哧地笑起来。刷子吸气的声音又响又古怪,像根不好使的气筒子。李慧泉想象不出自己的噪音录下来会怎么样。他没有听过自己的歌声。边唱边听的声音与自己实际的声音一定相差很远。
他想上去试试。.麦克风后面已经没有入。音箱正在播送一首低沉优美的乐曲。他想起了《少林寺》的主题歌,暗自哼了一迥,发觉后半部的歌词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丧失了勇气。他如果站到那儿独唱一定显得很傻,说什么也不能出那份洋相。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一个抱着吉它的男青年从过道穿过,旁若无人地坐在那把谁都可以坐的转椅上了。他示意服务员关掉音响,很潇洒地自弹自唱起来。
人们关心的不是音乐,也不是食物。一些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在小声交谈。对面单间里一对情侣正在接吻,吻得很漂亮,好像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他们真年轻,长着高中生的面孔。他们的神情无忧无虑,令人不解。
咖啡喝完了。李慧泉打开了菜谱。有法国白兰地,二块五.一杯。不知道是多大的杯子。还有意大利通心粉、奶油沙拉、火腿三明治和罐闷牛肉之类。价钱都不低。他到窗洞那儿要了两听青岛啤酒和一盘沙拉,踩着地毯小心地端回座位。
“您是第一次来吧,上去唱一首好么?”
“我不会,我就想喝点儿酒……”
收拾餐具的女服务员很和蔼,大方得让人不好意思。
“多来几次就好了,欢迎您多提意见。我们这儿两点关门,您不来点儿夜宵吗?”
“不用……谢谢!”
胖姑娘家住的不远,马义甫很快就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慧泉问。
“她非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操!老他妈信不过我,老想管着我,逼急了老子蹬了她!”
“她问我干吗?”
“她说你长得挺凶的……其实没什么,她怕我跟人瞎掺和出事儿,怕我不学好,操!娘们儿见识。我要不想好用学么?”
“我看她人挺不错的。”
“是吧。我觉着也不错,咱这模样还想找什么样儿的?我去年在大众电影院倒票叫人拘了半个月,她差点儿跟我吹喽!现在她管我管得那叫紧……”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
“就是!我也想开了,厂子福利高,奖金也不少,踏踏实实过日子得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钱就乐乐,没钱也不眼气。”
“你什么时候结婚,”刷子愣了一下。
“不瞒你说,她跟我好她妈不愿意,到现在还没吐口呢!……
你说我是不是太贱了?搁从前我他妈想玩儿谁就玩儿谁!”
“算了吧你!就你那点儿本事……”
“当然,哥们儿跟方叉子不能比,跟你也不能比,说正经的,你女朋友是哪儿的?什么时候也让哥们儿看看……”
慧泉勉强笑了笑。
“看行,吓死你!”
“谁?”
“……不是你请客么?酒没了,叫杯白兰地怎么样?”
“哥们儿钱紧……”
“我有!”
慧泉感到跟马义甫重新交往是个错误。这人很油,而且井不关心他的处境。一点儿也不问他在劳教大队过得怎么样,这是一时疏忽么?人家根本就没把他的痛苦放在眼里。刷子一直没有问到他的母亲。这也让他失望。
马义甫啼啼叨叨地讲着他的恋爱史。
夜深了。窗外马路上偶尔有汽车疾驰的声音,超速行驶。这是机动车的最佳时刻。营业厅里的顾客换了一批人.气氛仍旧热烈欢畅。服务员一个个精神焕发。
大约一点钟,咖啡馆几里走进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服务员和许多顾客都跟他打招呼。他一边点头寒暄,一边在慧泉他们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来。马义甫好像认识他。
“您来了?”
“来了。”
“好长时间没见了?”
“刚从广州回来。他们雇的人来唱过了么?是男的女的?”
“瞎掰!专业的不愿来,业余的又找不着。其实,学几声猫叫谁不会?”
“抽烟。这哥们儿……”
“我朋友。大棒子你不知道?”
“……好像听说过。”
“刚出来。在东大桥卖衣服……”
“是么?抽烟。”
他把香烟盒伸给李慧泉。两个人的目光迅速地碰了一下。李意泉自己点上火,又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眼白很多,黑眼球有点儿向外凸,络肥胡子密匝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