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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学]黑的雪 作者:刘恒-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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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没有眼泪, 
  我们没有精液。 
  我们没有舌头, 
  我们没有…… 
  是叫嚷和喧嚣,不是演唱。吉它弹得尤如一把生锈的锯条割进了潮湿的朽木。词句没完没了地延伸下去,越来越下流,越来越不堪入耳。营业厅里的人无动于衷。被座椅隔开的小单间的角落里,至少有一对情侣在接吻了。“喷”的一声。似乎在抄袭某部外国影片上的动作。崔永利向李慧泉招招手。李慧泉愣愣呆呆地走过去。他在分辨窗外的歌词。在“我们没有血液”和“我们没有细胞”之后,“我们”已经化做一团空气。什么都没有的人,连自身都没有的人,最后什么都有了,整个宇宙都是他的,他占有美好的一切。 
  这首粗俗的破歌子却原来极为乐观,让人大感意外。李慧泉只记住了它的头两句。 
  我们没有父亲,我们没有母亲。 
  这是他的写照,由那些人唱来.却像一种摆脱束缚的标志,他们唱得没有一点儿伤感。他们一定是有父母的,这帮小骗子! 
  李慧泉坐下来,朝崔永利笑笑。 
  “我来晚了,没占到好位子,”“还以为什么娘们儿呢,闹了半天是个丑丫头片子,豆腐似的,没劲!”李慧泉皱皱眉头,崔永利贬低赵雅秋让人不愉快。但他万万没想到,崔永利竟凑到他耳边,猥亵地说:“我喜欢老的!”李慧泉不明白。 
  “老的保险,嫩的弄坏了麻烦!”李慧泉好像还听不懂。崔永利以为他装洋蒜,拍了他肩膀一下,叽叽咕咕地笑起来。李慧泉让他的亲近弄得莫名其妙。他们认识不久,远没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这人喝多了么?不像。李慧泉好半天才弄明白“保险”和“麻烦”是什么意思。崔永利的直截了当和恬不知耻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崔永利指指窗外,“一群发情的野驴。”李慧泉透过小门看着售货厅的动静,赵雅秋还没走。她可能正坐在办公室里数钱。她何必这样糟踏自己的才华呢?这里不是她唱歌的地方。 
  李意泉想起了从侧面看到的脖梗子和上嘴唇的细软绒毛。 
  他有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别人肯定也注意到这些情景,想到此他便十分沮丧。他希望她快点儿离开这里。 
  崔永利想到别的间题,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但他仍旧显得很亲热。胳膊肘搭在李慧泉的肩膀上。他满嘴烟味儿。 
  “现在十点,你晚上有别的事么?”“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吧?”“你要没事,我想领你去个地方。”“哪儿?什么地方?”,“当然是好地方……你紧张什么?”“太晚了……你领我去干什么?”“……你以为干什么?”“……我猜不出来。”“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不一定。” 
  “十拿九稳,我看一个人的验能看出他缺什么来,我看他的眼能看出他想要什么。你想让我说出来吗?”“……随你的便吧。”李慧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崔永利笑了笑,没再往下说。李慧泉知道对方想说的话有多么下流。他也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些时隐时现的下流的念头。但是,现在他没有。现在崔永利不可能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发现什么东西。他只不过觉得那位姑娘一点儿也不让人厌恶。而且,他喜欢她上嘴唇的淡淡的阴影似的绒毛,他的唯一卑劣而明确的想法,是在她的后脖梗上轻轻抚摸一下,他想摸摸那些卷曲而细软的毛发。这念头只是一闪,毕竟不大可能,一闪也就过去了。 
  他又往售货厅看了一眼。“你这人脾气不太好。”崔永利看着他,庄重得像换了一个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也不好。后来我明白了,生气伤身体。有气让别人生去,咱们找乐子还忙不过来呢!”李李泉很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想错了。他上了崔永利故弄玄虚的当。 
  “我存了一批货,想领你看看,没别的意思。我租着两间农民房,离这儿不远,知道沙家店么?” 
  “知道。” 
  “从金台路一直往东走,过了古塔就能看见我的房子,红砖墙,院子外边是辣椒地。你什么时候想去都行,别告诉外人。” 
  “今天不去了。” 
  “随便。我也不常去。” 
  “什么货?” 
  “你看见就知道了。” 
  崔永利看看自己的指甲,又加了一句。 
  “反正不是娘们儿。” 
  “是娘们儿也没关系。” 
  “我是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算啦!一点儿衣服,就一点儿衣服,跟你的买卖有点儿关系,你想要我就转给你,不想要我就找别人……就这么回事!顺便问一句……你还没结婚吧?” 
  “没有。” 
  “我猜对了……” 
  李慧泉脸胀得通红。崔永利跟没事儿似地看着斜对面,那儿,坐着一对低声说笑的情侣,女的长得很美。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似乎毫无目标地前后左右观望着。他在装模作样。李慧泉想。 
  “你什么时候来?”崔永利突然问道。 
  “明天……不!过了‘五.一’节吧。” 
  “五月二号下午怎么样?” 
  “可以。都带什么?” 
  “三轮儿和钱,别带多了,可也别少喽!咱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 
  离座前,崔永利又把地址详述一遍。络腮胡子掩盖着他脸上的细微表情。李慧泉觉得自己很可能要受诳。他深感此人的狡猾,而自己明明不是对手。 
  售货厅里一阵寒暄。经理和服务员把赵雅秋送出咖啡馆。便道上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可能是那帮高中生在捣乱。 
  李慧泉只看到了赵雅秋的头发。黑油油的,在售货厅里一闪就消失了。如果她一去不返,他是否会感到遗憾呢? 
  他想象着那张娇嫩的女孩儿的面孔。 
  他和崔永利在咖啡馆门外分手。房檐上新装了霓虹灯,蓝、绿、红三种颜色交替闪光。窗帘没有拉严,营业厅里人影依稀,已经有人唱起来了,门外的小痞子们不知何时散去,便道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自行车和摩托车,远处的夜里有短促的吉它弹奏声。 
  崔永利的胡子让霓红灯映得五颜六色。他撇下李慧泉,跟正要进咖啡馆的熟人打招呼。这伙人有男有女,谈吐很客气。李慧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开。 
  这时候马路对面有人踏踏地跑过来。路灯明亮,李慧泉吃了一惊。他往旁边靠了靠。那人放慢了脚步,不停地回头张望。是她,她是从楼群中跑出来的,那里没有路灯或有路灯也不亮的小路密如蛛网,她肯定遇到了麻烦,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李慧泉点上一支烟,在路灯底下找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车子让人挪了地方。 
  “韩经理,您出来一下!”她的声音变了调儿,很难听。 
  崔永利跟那帮人说着“布”的事。听不清什么内容,说得含混而又热闹。 
  瘦经理在便道上听着赵雅秋的诉说不住点头,李慧泉把钥匙插进车锁,半天打不开。他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帮高中生一直跟着她,又叫又唱,没有别的表示,但是她害怕了,就跑回来了。 
  她有些害羞,说得吞吞吐吐。 
  李慧泉出了一脑门子汗,车锁就是打不开,他想踢一脚,克制住了。他觉得赵雅秋的举动就像小孩闹着玩儿一样。 
  女人都是大惊小怪的。 
  崔永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经理身旁,淡漠地盯着赵雅秋。李慧泉有点儿紧张。但是,崔永利似乎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嬉皮笑脸的家伙。大胡子想干什么呢? 
  几张不同的面孔在霓虹灯下显得差别不大,表情稀奇古怪。 
  “你们家住几区?”崔永利插了一句。 
  “四区。” 
  “李慧泉!……小赵住四区,你顺路送送她吧!你不是住神路街么?……怎么了?钥匙坏了还是锁坏了……” 
  崔永利叼着烟卷凑过来。李慧泉扳着车锁的手直哆嗦,四区?不到两站地,在这片楼群的尽头。 
  坐车绕远,只能步行。去不去?她会同意吗?他难道有义务保护她吗? 
  李慧泉抬不起头来。 
  “钥匙不好用。” 
  话音刚落,锁“啪”地一声跳开了。有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谁。不可能是她,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睛是茫然的。 
  ”十箱!别忘了。” 
  李慧泉走到马路中间,听到咖啡馆经理的声音,那是在叮嘱崔永利。崔水利手里似乎有数不清的货物,跟数不清的人有联系,经理念念不忘“十箱”,他对它们的关心远胜于他对一位姑娘的安全的关心。他宁肯把她交给一个交往不多的顾客,而不愿亲自送送她。姑娘唱了八首歌曲,他给了她多少报酬?五块还是十块,她不仅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目光,还要忍受惊吓。她图什么? 
  李慧泉想说点儿什么。实际上,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什么。他说不出来。 
  他绕过了几十座居民楼。他推着车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没灯的地方她离他很近,好像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背了;有灯的地方她又离他挺远,踏踏的脚步声至少在五米开外。遇到叉路,好像生怕他回头似的,远远关照一句:“往右拐。”李慧泉顺从地拐过去。他找不到说话的勇气和机会。在想象中,洁白的脖梗上的毛发一根根清晰可辨,无比温柔。她的牙齿不整齐,她的脑门儿有点儿突出,这一切都使她更加单纯,真想在不被她注意的情况下仔细地看看她,面孔不漂亮,可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她的睫毛很长,不会是假的吧?李慧泉无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在街上遇到漂亮姑娘,忍不住偷偷看几眼的情况是常有的。可是这一次心情大不一样。为什么? 
  没有遇上那些制造恐慌的马路歌手。他不想打人,但他深感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表达自己感情的最自然的方式呢?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已经不习惯看到血了。他不想打入,他希望别人打他、然后抵挡。他相信自己的抵挡也会凶猛非凡,会给所有看到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楼与楼之间是空荡荡的黑暗,大多数窗口没有灯光。身后的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李慧泉连忙转过身去。赵雅秋已经站在一座单元门前的草坪上了。 
  “我到家了,谢谢您!”“……你明天还去吗?”李慧泉脱口问了一句。这句话他想了一路,猛然说出来仍旧令人惊讶。 
  “还去。订了半个月合同。”“没劲!那儿不好,能不去就别去……”“您姓李吧?”“我叫李慧泉。”“您在哪儿工作?”“我是个体户,卖衣服的……我常上咖啡馆,我知道。你岁数小,能别去就别去,在哪儿唱歌不行?那儿人不好……也不一定……反正……我随便说说……”“我想练练嗓子,再说,我也得吃饭呀!没事,我除了不敢走夜路,别的什么也不怕……我唱《生日》的时侯,是您叫好来吧?”“……是我。”“您的样子挺凶的,我还以为你不愿送我呢。一直不敢跟您说话,实在对不起啦!您觉得我唱得怎么样?”“还可以。”姑娘好像有些失望。但立即自我掩饰地笑起来。她比他想象的要活泼。 
  “我该回家啦,谢谢,多谢!”她走了几步,回头招招手,一蹦一跳地跑进了单元门。楼很旧,门上少了好几块玻璃,走廊里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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