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弟子柳永纪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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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云也不理他,只管说自己的话:
“咱这秦时楼,三十多号女儿,个个都是王侯将相之后呀!”
“五百年以前是这样吧?”那人又抛上去一句。
“咱这秦时楼,三十多号女儿,可真是囫囫囵囵完完整整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女儿呀!”
“那个写词的难道什么也没干?”那人低声嘀咕。
“所以,上咱这秦时楼,讲求三点:一是人品要好,二是身份要高,三是出钱要多!”
那人扑哧一声乐了,向楼上喊道:
“什么叫人品好?人品好能逛窑子吗?”
木兰花令十一(3)
另有人喊道:
“身份高的,人品能好吗?”
又一个道士模样的说道:
“出钱多的,人品就更成问题了。”这话只有柳七听见了,柳七听他口音有些怪异,便插言道:
“先生来自哪里,要去哪里?”
“呵,某家华州下邽人氏,现在回华州去了。”
“你是路过,还是来京城公干?”孙春问。
“某家在京城多年,这次险些丢了老命,好好好好,皇上开恩,免我一死,某家正想告老还乡去哪。”
柳七心头一震,在京城皇上身边为官的人中,除了寇准是华州人,没有别的,难道这人是丞相寇准不成?想到这里,柳七躬身施礼:
“大人莫非是……”
“不说啦不说啦,你知道我啦,我知道你啦,好啦好啦,听曲吧。”说完老人佝偻着背,穿过人群走了。见他身边一个跟班也没有,柳七平生许多感慨。
楼上黄小云的话也到了尾声:
“……所以我说,人品好和爱玩女人不是一回事,请你们记住了——我的话没错,我的话完了。”说完,哧溜一下,便不见了人影。
“一派妓家行话,常人难解,难解呀。”那人说道。
楼上又先后换了几首曲子,都唱得贴切入耳,很得众人的欢心,有几个富家子弟按捺不住,早往楼上投了荷包,以求和唱曲的一晤,可他们投上的东西,不一会原封不动地由小安安送还下来:
“各位老爷,心意姑娘们领了,可这荷包儿不能轻收,待日暮天暗,灯火齐放时,由熟人领着来吧。”
柳七知道,这又是黄小云抬高身价的怪招,便向小安安做个鬼脸,小安安见了,径直来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说:
“老爷如果有意,可找个熟人带来,否则,鄙楼不好接待。”
柳七高声说:“好,我一定请熟识的、在朝廷为官的贵人引荐,我一定来。”
柳七的话在人群里引起一阵喧哗,谁也不明白,逛妓院,竟有这么个规矩。
小安安转身上去不久,秦时楼上突然安静了一阵,众人正不知何故,忽闻得一声响亮的牙板,接着一阵急错的琵琶声破空而来,柳七身边那个人惊得“啊呀!”叫了一声。
众人均屏声息气,侧耳倾听这天外来音,梧桐树阔大的叶子在声浪的冲击中微微颤抖,并在阳光中渗出快意的绿汁来。瓦楞上的小鸟,被这琴声震得不敢飞起,敛着翅膀、缩着脖子不敢出声。远天流云舒卷,近地泉水凝滞,人心忽上忽下,面容如痴如醉,绝妙处,忘了叫好,心随旋律激动,身随节拍翩翩,即便到了仙境,也不过如此。
“好个师师,终于又出场了。”柳七心里好感叹,细思三天来的恩恩怨怨,不知怎的想哭。
“我的好师师,你这一曲即兴,分明是弹给我听的呀,是你相思与悔恨中激切的挽留之情,你这番情意,叫我怎样报答。”想到这里,柳七文思如涌,急忙忙来到对门的小店,索来纸笔,写下一首《留客住》。
留客住——赠楼里即兴弹琴者: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
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
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乐章集·留客住》。)
写完了,卷成一束,给孙春让送到楼上,孙春也懒得动,将词笺拴在一块石头中,轻轻抛了上去。
楼上琴声稍止间,露出一声清丽婉转的叫板:“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
楼下的众人终于禁不住大叫:
“好啊,好啊,唱得好——”待唱到“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一句时,柳七旁边那个人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绝妙好词!绝妙好词啊!”他一边叫着,一边在地上转来转去,好似一个将军,做出临战的准备一样。
柳七的心已有些平静,在如此的平静里,他才能如一个过客一样品咂楼上传来的字字句句:
闲情悄。绮陌游人渐少。
少年风韵,自觉随春老。
追前好。
帝城信阻,天涯目断,暮云芳草。
伫立空残照(《乐章集·诉衷情近》。)。
楼上的师师,唱到柳七所假设的将来惨景,声泪俱下,听得众人嗟叹不已。
歌罢,余音袅袅,终久缠绵于心而不去,富家子弟,听罢这一曲亮丽的歌声,再也不敢轻易亮出自己哄骗妓女们的装几块碎银的荷包。他们隐隐觉得这秦时楼虽是红尘中妓院一座,可里面有的是至纯至情的女子,能和这样的女子诗酒谈乐,才真正算上档次。
柳七看看左右,不见了那人,正疑惑间,见那人也袖藏花笺,径自来到楼门,将它交给安安。
安安上去不久,楼上传来虫娘的歌声,这歌声正好冲淡了此时人们紧缩的心,使其宁静而淡远:
何处可魂销。
京口终朝两信潮。
不管离心千叠恨,滔滔。
催促行人动去桡。
记得旧江皋。
绿杨轻絮几条条。
春水一篙残照阔,遥遥。
有个多情立画桥(张先词《南乡子》,见《强村丛书·张子野词》。)。
此时那人已回到原来的地方,同样地倾听自己写的词,玩味了一阵,自言自语道:
木兰花令十一(4)
“不如,自愧不如,方才那首词意境高阔,情意融通,仿佛是词人用血肉写成……”
柳七听他说自己《留客住》的好处,心里十分高兴,便说:
“方才这首《南乡子》音律和谐,很有些诗味呀,可问是否是兄长所做?”
“正是在下即兴所为,可惜与方才那首词相比,自叹弗如。”
正说间,小安安来到柳七身边,扯扯他的衣襟:
“官人,给你看样东西。”
柳七接过一看,是一张契约,立约人为杨师师和楼主黄小云,契约上说:
“我杨师师今生蒙柳七恩爱,誓死不忘其情,适逢黄楼主于某月某日某时辰催逼我为众人演奏唱曲,因本人今日只能为柳七演奏送别之曲,所以不能答应,如果一定要演奏,便与楼主立此契约,从今以后,卖艺不卖身,楼主不得威逼。立约人:杨师师(指印),黄小云(指印)。”
柳七看了,甚是感动,忙忙收好,让安安上楼回话。
那人见状,问柳七道:“看来兄长和这里很熟?”
“熟谈不上,还认识几个人——兄长如果有雅兴,我一定代为引荐。”
“这——这就不必了。方才楼上在演唱我的《南乡子》,如果我要见那位唱曲的姑娘,估计不会很难。”
“倒也是,兄长高才,肯定能赢得楼里女儿们的欢心,何不现在就去试试?”
“试试倒也无妨。”那人说着来到楼门口,比比划划说了一阵,不久,柳七见黄小云下来了,和那人亲热地谈了几句,而后那人便高高兴兴地来到柳七身边。
“怎么说?”柳七笑问。
“我见到楼主了,她已知道方才的词是我写的,并且和那个叫虫娘的说好,待我下次带银子二百两,便可与她一晤。”
“二百两?可不是小数。”柳七问了一句。
“要不是我一首词,和虫娘相约、为虫娘梳弄,非得三百两不可——看来,我的词也值点钱,能换一百两银子。”
“那你何时去会她?”
“唉!”那人长叹一声,“我只是图个热闹。一介书生,哪里去筹得二百两银子,即使有这二百两,还是用它买书来读,怎敢乱花在这些妓女身上!”
柳七听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一瞬间觉得和这人能谈的话少了许多。
孙春听到这里,觉得机会来了,咳嗽一声说:
“从这个方面讲,我就可以当你的老师了呵呼咳!”
“此话怎讲?”
“我在此楼开门当天进来,楼主闭楼三日,让三十多号女儿陪我,分文不取!”
“此话当真?”
“不信呵?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孙春指着柳七道。
柳七见状,也只好点点头。
那人很是吃惊地问道:“请问,这到底是何缘故?”
孙春道:“这楼里的女儿们是很有眼力的,一眼就能看出客人才情高下,遇着那真高的,非但分文不取,还自己赔着钱儿进去,若见那些无才的或徒有虚名的主儿,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人打断孙春的话问道:“兄长靠的是哪种才能?”
“说书呀!”
“说书?”
“对,就鄙人而言,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历代故事,无所不知,楼里的姐啊、妹啊、花啊、草啊,就喜欢听一些掌故解闷,我这不是正对了女儿们的心思?所以啊……”说完看着那人欲言又止。
“怎么着,难道要我跟你学说书不成?”那人说。“
对了,除此以外,还有一条路可走。”
“请明言。”
“那就是写一首拍屁股的小令,再贴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
那人见孙春如此讥讽他,有些恼火,但转眼又捺住火气,和颜悦色地说:
“三人行,必有我师——日后有机会,肯定要来拜访阁下,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的名吧,就不用问了,要找我,先找柳七,找着柳七,就找着我了。”
“柳七?”那人吃惊地说,“就那个填词作曲的柳三变?”
“对喽!”
“不见!”那人说。
“这是为何?”
柳七也插话道:“难道柳七和你有隙?”
“柳七柳三变我并不认识,可我知道此人,花前月下,吟词弄曲,满腹才情,不用于正当路途——可以说,柳七是咱们读书人的耻辱,贫生虽贱,但羞于和这类人为伍……”
那人的话尚未说完,忽听街面上几声锣响,从官道上走过一行人,吹吹打打,向西南方向而过。
“什么事?”有人问。
“有人中了进士了,这是去报喜的。”一人回答。
“知道是谁家子弟吗?”
“不清楚,只听说是个姓柳的……”
柳七见报喜的人往自己家方向而去,心里大喜:
“孙春,快跟我回家去。”
第二部 今宵酒醒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一(1)
柳三变从秦时楼中出来时,已是早晨最美好的那段光景。980年后,人们该将这段光景叫做什么呢?有什么能够存活980多年吗?有什么能够存活更长的时间?似乎没有,即便真有,也不是现在考虑的事情。过多考虑将来的人会得忧郁症,比如:“常怀千岁忧”什么的。咱这国家,得了这种病的人多得是,往远里说,有孔子、孟子之流;往近里说,有柳崇,那是孔孟子弟,与他孙儿的放荡不羁决然不同,临死还留下明显是忧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