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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随想录-第11章

小说: 随想录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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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胡说八道,却有人把它们当做“指示”。不知道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甚至是不相信,更可能是没有考虑过真假和信与不信,总之长官说了就算数,用不着自己动脑筋。张春桥、姚文元说:“巴金是坏人”,他当然就是坏人。有一个时期,好几年吧,我就是坏人。大家都把我当做坏人,不但全上海,甚至全国都把我当做坏人。只有我的爱人有时候还说我不是坏人,有一回我看见她给一个朋友的孩子写信说:“我不相信李伯伯是坏人。”熟人中也有人不把我当坏人看,但他们自己也给当做坏人关进“牛棚”了。我记得萧珊对我讲过一个笑话:朋友的儿子问他妈妈怎么坏人都是老头子,因为他妈妈带孩子到机关来,看到我们这些作家受批斗或者站在草地上“示众”,自报罪行,我们或则满头白发,或则头发花白,或则秃头,在孩子的眼里都是老朽。这个笑话萧珊当时是带着痛苦的表情讲出来的。为什么我们一下子都变了坏人呢?就拿我来说,我还是选出来的这个作家协会分会的主席呢!说穿了,理由也很简单: 
  小孩相信大人,大人相信长官。长官当然正确。 
  多少年来就是这样。长官说你是坏人,你敢说你不是坏人? 
  对长官的信仰由来已久。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包青天的身上,创造出种种离奇的传说。还有人把希望寄托在海青天的身上,结果吴晗和周信芳都“含恨而亡”。一九六一年底或一九六二年初我在海南岛海口市也曾访过海瑞墓,幸而我没有写文章发议论,不然我早就跟吴、周两位一起走了,轮不到我在这里饶舌。 
  说实话,对包青天、海青天我都暗暗钦佩。不过我始终有个疑问:青天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我常常想:倘使我自己不争气,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事事都靠包青天、海青天,一个青天,两个青天,能解决多少问题呢?即使真有那么一个“青天”,他要是没有一批实干、苦干的得力干部,要是没有真心支持他的广大群众,单单靠一个好人、一番好意,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相信好人也罢,相信长官也罢,二者其实是一样。总之,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甚至交给某一个两个人,自己一点也不动脑筋,只是相信别人,那太危险了。碰巧这一两个人是林彪、江青之类,那就更糟了。好人做好事,不错;好人做错事,怎么办?至于坏人呢?坏人做起坏事来,不只是一件、两件啊! 
  一九七○年或者七一年我在文化系统的五·七干校里参加过一个批判会。挨斗的是两个音乐界的“反革命分子”。其中一个人的反革命罪行是,他用越剧的曲调歌颂江青。据说江青反对越剧,认为越剧的曲调是“靡靡之音”,这个人用江青反对的曲调歌颂江青,就是侮辱江青,就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理由实在古怪,滑稽,但事实确是这样。在这次批判会上并不见江青出席讲话,也没有人代念她的“书面发言”。讲话的还是在干校里常见的那些人,他们今天可能还活跃。这是可以理解的,谁能说自己一贯正确呢?既然我们相信长官,长官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就只好跟到哪里。长官是江青,就跟着江青跑,长官是林彪,就“誓死保卫”,甚至跳忠字舞,剪忠字花。难道这是一场大梦吗? 
  现在总算醒过来了。这十多年并不是白白过去的。经过这样的锻炼和考验之后,我们大概比较成熟了吧,我们不再是小孩了。总得多动脑筋,多思考吧。 
  三月二十八日   
  再访巴黎   
  一个半月没有记下我的“随想”,只是因为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法国去访问了将近三个星期。在巴黎我遇见不少人,他们要我谈印象,谈观感。时间太短了,走马看花,匆匆一瞥,实在谈不出什么。朋友们说,你五十多年前在巴黎住过几个月,拿过去同现在比较,你觉得变化大不大。我不好推脱,便信口回答:“巴黎比以前更大了,更繁华了,更美丽了。”这种说法当然“不够全面”。不过我的确喜欢巴黎的那些名胜古迹,那些出色的塑像和纪念碑。它们似乎都保存了下来。偏偏五十多年前有一个时期我朝夕瞻仰的卢骚(梭)的铜像不见了,现在换上了另一座石像。是同样的卢骚(梭),但在我眼前像座上的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拿着书和草帽的“日内瓦公民”,而是一位书不离手的哲人,他给包围在数不清的汽车的中间。这里成了停车场,我通过并排停放的汽车的空隙,走到像前。我想起五十二年前,多少个下着小雨的黄昏,我站在这里,向“梦想消灭压迫和不平等”的作家,倾吐我这样一个外国青年的寂寞痛苦。我从《忏悔录》的作者这里得到了安慰,学到了说真话。五十年中间我常常记起他,谈论他,现在我来到像前,表达我的谢意。可是当时我见惯的铜像已经给德国纳粹党徒毁掉了,石像还是战后由法国人民重新塑立的。法国朋友在等候我,我也不能像五十二年前那样伫立了。先贤祠前面的景象变了,巴黎变了,我也变了。我来到这里,不再感到寂寞、痛苦了。 
  我在像前只立了片刻。难道我就心满意足,再没有追求了吗?不,不!我回到旅馆,大清早人静的时候,我想得很多。我老是在想四十六年前问过自己的那句话:“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开花?”这个问题使我苦恼,我可以利用的时间就只有五六年了。逝去的每一小时都是追不回来的。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成形的作品,不能让它成为泡影,我必须在这一段时间里写出它们。否则我怎样向读者交代?我怎样向下一代人交代? 
  一连三个大清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结束访问的日期越近,我越是无法摆脱它。在国际笔会法国分会的招待会上我说过,这次来法访问我个人还有一个打算:向法国老师表示感谢,因为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我在《随想录》第十篇中也说过类似的话。就在我瞻仰卢骚(梭)石像的第二天中午,巴黎第三大学中文系师生为我们代表团举行欢迎会,有两位法国同学分别用中国话和法国话朗诵了我的文章,就是《随想录》第十篇里讲到我在巴黎开始写小说的那一大段。法国同学当着我的面朗诵,可能有点紧张,但是他们的态度十分友好,而且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懂。没有想到在巴黎也有《随想录》的读者!我听着。我十分激动。我明白了。这是对我的警告,也是对我的要求。第一次从法国回来,我写了五十年(不过得扣除被“四人帮”夺去的十年),写了十几部中长篇小说;第二次从法国回来,怎么办?至少也得写上五年……十年,也得写出两三部中长篇小说啊! 
  在巴黎的最后一个清晨,在罗曼·罗兰和海明威住过的拉丁区巴黎地纳尔旅馆的七层楼上,我打开通阳台的落地窗门,凉凉的空气迎面扑来,我用留恋的眼光看巴黎的天空,时间过得这么快!我就要走了。但是我不会空着手回去。我好像还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我比在五十年前更有信心。我有这样多的朋友,我有这样多的读者。我拿什么来报答他们? 
  我想起了四十六年前的一句话: 
  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点温暖。(见《旅途随笔》) 
  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笔,它点燃火烧我自己,到了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感情也不会在人间消失。 
  五月二十二日   
  诺·利斯特先生   
  前天看完《往事与随想》中译本第一部的校样,我又写了一篇后记(《后记二》),现在摘录在下面: 
  ……五月我在巴黎两次会见赫尔岑的外曾孙,在巴斯德学院工作的诺艾尔·利斯特博士和他的夫人,……第二次他还介绍我认识他的兄弟莱翁纳尔。 
  我重访巴黎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诺·利斯特这个人。可是他在报上看见我到达巴黎的消息,就主动地跟我联系,到旅馆来看我。他第一次看见我,仿佛看见亲人一样。我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我们谈得融洽,主要谈赫尔岑的事情。他送了我一些有关的资料和书籍。……他又介绍《往事与随想》的法译者达利雅·奥立维叶同我见面,并且让她带来她的法译本前两册。他知道我去尼斯扫赫尔岑墓,便打电话通知他的亲戚安·昂孚大夫在公墓等待我,要他向我说明赫尔岑夫妇葬在尼斯的一些情况。 
  在我返国的前一天中午,我有别的活动,刚刚走出旅馆,诺·利斯特先生在后面追了上来,交给我一封信和赫尔岑的彩色画像的照片。像是赫尔岑的大女儿娜达丽绘的,现在在他的家里。他特地为我把画像拍摄下来。信上还说,画像的黑白照片取到后就直接寄往上海,我可以在中译本里采用…… 
  我和这位和善的老人分别不过三个星期,他的亲切的笑容还在我的眼前,我刚刚根据他给我的资料校改了《往事与随想》中译本第一部的校样,我每看完一章抬起头来,好像这位老人就在旁边偏着头对我微笑,甚至在凉风吹进窗来的深夜,我也感觉到他的微笑带给我的暖意。我感谢他的深情厚谊。…… 
  《往事与随想》中译本第一部出版了。这只是一件巨大工作的五分之一,要做完全部工作,还需要付出更辛勤的劳动。我有困难,但是我有决心,也有信心。敬爱的远方的朋友,您的微笑永远是对我的工作的鼓励。我常常想起您的帮助,我绝不放下我的笔。让我再一次紧紧地握着您的手。 
  我同诺·利斯特夫妇见面还有一次,那是在十一日下午我国驻法大使馆为我们代表团举行的告别招待会上。他们来得不早,见到我显得很亲热,我也是这样,好像他们是我五十一年前在巴黎认识的旧友。的确,我一九二八年第一次买到《往事与随想》,开始接触赫尔岑的心灵。今天正是我和他们同样热爱的赫尔岑的著作、同样珍贵的赫尔岑的纪念把我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谈起赫尔岑一家的事情,我们好像打开了自来水的龙头,让我们谈一天一晚也谈不完。他送了一本书给我:《浪漫的亡命者》。我早熟悉书里的那些故事。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可能都是“家丑”吧。那么还是把它们掩盖起来,瞒住大家,另外编造一些假话,把丑当美,骗人骗己,终于不能自圆其说,这不就是我们的一贯做法:家丑不可外扬?法国人毕竟比我们坦白、直爽。诺·利斯特先生在书的扉页上就写着:“这本书对我的先人讲了太不恭敬而且刻薄的话,但是书中有很多《回忆录》所没有的资料。”我收下了他的赠书,不过我说我已经读过它。那些故事并不损害赫尔岑的名誉,倒反而帮助我们了解一个伟大人物的复杂性格、他的不幸遭遇和家庭悲剧。它们在他的著作里留下很深的痕迹,这是掩盖不了的。 
  我在尼斯待了两天。天气好,风景好。天蓝,海蓝。前两天在巴黎还飞过“五月雪”。公墓在小山上。我还记得赫尔岑自己的话:“我们把她葬在突出在海里的山坡上。……这周围也是一座花园。”十八年后他也给埋在这里。又过了两年,“他的家里人、他的朋友和他的崇拜者”在墓前竖起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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