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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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这一次我必死无疑。
司马迁曾看到过李陵母亲坦然受死,但他从未见过窦婴这般平静地谈论着死亡。
窦婴说道:大汉王朝从来不缺人才,忠诚良将,热血义士,比比皆是。死了一个窦婴,又算什么呢?可你得明白,正直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奸邪谄媚奉承讨好之人,除了田汀褪嵌剿罚獯蠛撼褂懈涨空保褂心腥说牡ㄆ牒雷陈穑�
想到了负薪塞河时的窦婴,司马迁有些心酸,忠臣老了,良将没了,奸邪多了,正义少了,大汉王朝要在歌舞升平中一步步走向没落,走向衰亡。几十年的大汉成了今天的盛世,敢向匈奴开战,可令四夷来朝,眼见得极盛而衰的局面就要来了。
窦婴伸出两手,抚着司马迁的双肩,说:你不一样,不要强出头,你有一支笔,能记下灌夫,记下我,也写下田汀⒄盘乐鳎阋材芸赐噶跚鼩樱灰饪谄阌心阕约旱氖露�
窦婴不再讲这些了,他笑着对司马迁讲些故事,说得轻松诙谐,讲述的人物就栩栩如生。他讲田汀蚕鹊郏餐跆笞龌屎蟮墓适拢擦醭剐∈焙虻耐拢槐呓玻槐呶剩庑┦遣皇怯杏茫�
司马迁仿佛回到了学堂,楹窗大开,微风拂来,学童们的稚音咿呀吟哦,用稚嫩的童心吟唱着古老的爱情故事。窦婴此时的心境让他回复到童稚时的平静,生死无关紧要,心如瀚海,生命便如沧海一粟。
张汤来到牢中,为窦婴设宴。他很讲究情调,命令狱卒们在齐腰高处悬挂绸帛,在监栏外摆放着许多鲜花。张汤笑着说:老丞相喜欢雅致,可张汤不是个雅人,弄不好,希望老丞相喜欢。窦婴稳稳地坐下来,两个人不坐对面。张汤想坐在窦婴对面,窦婴就坐到陪席位置上。张汤说:老丞相,错了,今天你是主人。窦婴说:跟你坐在一起,我做不了主人,你说我的事,我能做得了主吗?张汤呃呃地干笑两声,很亲切地说:能,能。两人不对面,无法直视。张汤垂着头,就有心事。
张汤说:皇上一怒之下,剑劈了先帝遗诏,这一剑劈的不是遗诏,是你。
窦婴说:想做什么?直说。
张汤说:喝酒,喝酒。
两人无话,张汤来时想了许多话语,很恳切,很直接,很委婉,很柔和,想来想去,即或是他这种性情的人,也难开口。窦婴是聪明人,心里明白张汤想说什么,要做什么,但就是不说话,等着看张汤如何开口。
张汤总得说,他说:老丞相,这件事让皇上为难,让我为难啊。
窦婴不语,饮酒。张汤话语如泄:谁都明白,是田汀牒δ悖赡愕枚闼闩孪掠辏偷么蜕。荒闩掳邓悖呗肪偷玫屯贰K衲阏庵秩耍饷锤甙粒共欢锰岱佬∪耍啃∪耸巧叮啃∪耸前质悄铮乔锥樱切耐啡猓愕檬笔笨炭痰氐肽钏判小D阏饣鼐褪撬懒耍苍共蛔盘锿‘,你败了,就是败在田汀窒隆�
窦婴仍是稳稳地喝酒。张汤又说:这件事,你是想弄大呢?还是想让它来个了断?窦婴笑了一笑,他觉得悲哀,有时你能看透小人,你聪明,有智慧,能看得透他每一步要做什么,可你就是躲不开,眼看着一支箭射向你的咽喉,明知必死,却躲不过,眼睁睁地被人暗算了。他有点惊讶,突然想到了田汀盘篮吞锿‘的面相不同,但神情上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的胡子,紧要关头都是那么夸张地一抖一抖,恍惚之间,似乎眼前的人不是张汤,而是田汀q加ど焓殖鋈ィ蹲≌盘赖囊陆螅盏盟负醮还础4蠛穑盒∪耍∪耍�
张汤很同情窦婴,感觉到自己很卑鄙,每逢弄死一个忠良正直之士,张汤都会感到郁闷,感到悲痛,觉得自己太卑鄙。
他说,你是正直的人,能记着皇上,能为大汉朝做大事,你是朝廷的支撑。可你得想着,这会儿怎么办?你只能一死,你要不死,皇上剑劈遗诏就是大罪,你能让皇上蒙受不孝的大罪吗?你只能一死。是不是?
窦婴笑了,说:还是廷尉能劝人,劝人一死,还说得冠冕堂皇。
窦婴问:你要我怎么死呢?
张汤不语,站起身来,缓缓而行,拍着监栏,说:这不是人干的活,杀人,害人。他一根一根地拍监栏,对窦婴说:真可惜,没生在盛世。传说古时皋陶作刑史,天下根本就没牢狱,谁要是犯了过错,皋陶就说,你犯了罪,必须在牢内呆三天,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一个圈,这就叫“画地为牢”。那人还真就老老实实在圈里呆三天。那才是人,哪像现在的人,这么卑鄙,龌龊?你把他关在牢里,戴上铁镣,他也能逃走,人心完了。
窦婴听着他大发感慨,俨然像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良,就觉得有点吃惊。他发现酷吏是正直与邪恶、善良与伪善的化身,他让你看不清面目,人性时时闪现,使他的兽行变得可以忍受,使他的面目显得不那么狰狞。
张汤突然回头说:我想救你,可救不了,我只能为你做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窦婴觉得好笑,有点悲愤,当一个人告诉你,他只能杀了你时,你就真的很无奈。他能从张汤和气的话语中感受到死亡,死亡正悄悄地,默无声息地走近。
张汤说: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写下几句话。这是我求你的,写下之后,喝下这个。张汤从袖口里拿出一只小瓶来,这小瓶很玲珑,瓶口塞着红布。
窦婴突然想,为什么人们要在这剧毒的瓶口塞上红布呢?是说人一定要流血,死亡;还是想让这东西一看上去就触目惊心?
张汤从另一袖中拿出了笔,放下了一张帛。帛在袖口里弄得很皱,张汤就抚啊抚啊,想把它抚平。他把笔小心地放在帛上,很和气地说:写吧,写吧。像劝一个稚童识字。
窦婴还真就听他的,坐下来,问:写什么呢?
张汤说:你就写,我拿出的先帝遗诏是假的,是灌夫弄的假诏,其实先帝最信任皇太后,绝不会留下遗诏让皇太后与皇上骨肉相残。我铸此大错,就该自缢。请皇上体恤老臣。赦窦氏一门无罪。
写到最后一句,窦婴手抖,沉不住气了,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窦家满门几百口人殷切的目光。他们能活下去,死一个窦婴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扔下笔扑过来,抓住张汤衣襟,急急地问:你能让窦氏满门不死,你真的能救窦家?你能那么做吗?你这一回真善心大发了吗?
张汤最不喜欢的就是给人勒紧咽喉,但这是窦婴,就忍一忍吧。他尽量平和地微笑着说:你说错了,这只是一赌。赌的是你一死,皇上能放过你的家人,赌的是田汀辉俸δ慵胰恕q加こば辏担汉茫茫揖鸵凰馈�
窦婴一手举杯,一手拿着毒药瓶,他老了,酒与毒都很沉重。他似乎能看见司马迁写窦婴之死。他明白,越是经过大风浪,司马迁就会越镇定,越淡泊,看着人生生死死,他就会把历史长河边的一切泥沙、糟粕与生命的绚丽都看得极淡,他的笔像是铁尺,鞭笞着整个人类。窦婴嘴角流血,眼睛向前凝望着,还笑了一笑。
刘彻最近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司马迁看不起东方朔。他喜欢东方朔,进了内宫也愿意把东方朔带进来,这个机智的矮子是快乐的源泉,他妙趣横生,语言诙谐,谈锋机敏,是刘彻的开心果。可司马迁却仇视东方朔,视他为仇敌。刘彻也喜欢把司马迁带入后宫,在他眼里,司马迁跟吴福没什么两样。东方朔每讲完一个故事,也不得不看看司马迁。司马迁面色冰冷,说他一句:无耻。刘彻也听见了,却装听不见。一个被阉割了的人,没血性,没脾气,没人格,但可能有怨毒,也可能只剩下怨毒了。
东方朔也穿道袍,那是因为刘彻好道术,喜神仙。
司马迁就笑着说:好啊,好啊,果然是貔貅模样。
刘彻听不懂,就问东方朔:你长这样子,也不威猛。中书令怎么说你是貔貅?
东方朔笑嘻嘻地说:他这是夸为臣呢。
司马迁听了冷笑。
刘彻再问:他怎么夸你?
东方朔笑着说:他是说我“四不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不像神,优不像优。
司马迁惊讶,东方朔机警聪明,可惜全用在谄媚讨好上,不然这个人一定是正直之士。
东方朔对司马迁说,中书令大人有意写书,你能写得出我这个人来吗?
司马迁说:凡人所有,无所不能。
东方朔说:你是说,凡是人有的毛病,我都有。凡人有的狗性,我皆有。是不是?
司马迁说:我没那么说。
东方朔说:你眼里有,心里有,嘴上没有,我看出来的。
刘彻喜欢这两人斗嘴,他喜欢朝臣们争议,争得你死我活,一准能找得到他的闲暇,他的聪明,他的自信。他会好整以暇地观察,听闲言碎语,看鸡零狗碎,看吹毛求疵,看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他愿意看,从中间找到了不少乐趣。
最机智者莫过于司马迁与东方朔的争斗。
司马迁总是理直气壮,东方朔总是嬉皮笑脸,他用无赖心态对付司马迁,令司马迁总是气得不行,有时全身直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东方朔说,你气性太大了,总以为路是直的,其实路不是直的,路是弯的。司马迁大声一吼:你胡说,路就是直的。东方朔说,你站直了,看看你的膀子是不是一头高一头低?他扯过来吴福,拿一支杆来量,还真是的,吴福的肩膀真就是一头高一头低,吴福就乐:怎么弄的,咱怎么弄得一头高一头低了呢?咱是一残废,是不是?司马迁说,我不会那样。
但东方朔说,哪一个人都一样。
刘彻说,我呢?
东方朔说,我说的是俗人,不说皇上。
司马迁看不起东方朔,说,你除了奉迎讨好,还会什么?
东方朔说,你不会奉迎讨好,再会别的,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一直斗,斗得不分胜负。
张汤来时,两人正斗呢,张汤求见,刘彻心情正好,就说,让他来吧,让他来吧,他一来了,没什么好事,一准是烦心的事儿。
张汤来了,站在殿上,一言不发。
这很少见,张汤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哪。刘彻问,有什么事儿吗?
张汤跪下了,说:求圣上饶过微臣的大罪。
刘彻不解,问,你有什么罪过?
张汤说,微臣弄死了窦婴。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傻了,连刘彻都呆了。他长嘘口气,好久才说,新鲜,真的很新鲜,你说说,你是怎么弄死了我的舅舅的,你说呀。
有杀气,有杀机,刘彻的眼里有杀气。张汤更卑微了,轻声说,我觉得,只有我下手,才能使皇上不为难。
刘彻哦了一声,回头看东方朔与司马迁,说:听听,听听,我很为难,我怎么为难了呢?你说,你说呀!
张汤说:皇上不能下手杀死窦婴,但窦婴必须死,所以张汤才替皇上做了这件事儿。
刘彻不语,眼睛盯牢张汤。这个卑琐小人,这个狗东西,竟敢私自处死窦婴!你怎么想,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大汉天下是他自己家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司马迁与东方朔都看着张汤。司马迁觉得很意外,张汤那么谨慎,那么小心,做事滴水不漏,这次怎么这么鲁莽?
东方朔不语。他很赞赏张汤,张汤杀了窦婴,是他意料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