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莫言-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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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
保安:(不满地)这些小兔崽子,真会找时候出生!——我女朋友说,今晚的月亮,是五十年来最大最圆的(仰望月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领班:(嘲讽地)别酸了!上学时好好背,还用得着当保安?(警惕地)那是什么?!
陈眉穿一黑袍,脸蒙黑纱,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毛衣上场。
陈眉:(身体摇摇晃晃,如同醉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啊?娘来找你,你藏到哪里去了……
保安:又是她,神经病。
领班:去把她轰走!
保安:(立正站好)我不能擅离岗位!
领班:我命令你把她轰走!
保安:我在站岗!
领班:大门两侧五十米都是你警戒的范围!
保安:大门周围如发生可疑情况,值班门卫应坚守岗位,严防可疑分子冲进大门,并立即向领班报告。(从腰间摘下报话机)报告班长,大门右侧广告牌下发现一可疑分子,请火速增援!
领班:他妈的,你这小子!
灯光聚焦在广告牌前。
陈眉:(指点着广告牌上的婴儿照片)孩子,我的孩子,娘在叫你,你听到了吗?你在跟娘藏猫猫,躲着不见娘?小淘气,小宝贝,快出来,娘给你喂奶,你要不来,娘的奶就要被小狗抢去了……(指点着广告牌上的一个孩子)你要吃我的奶?不,不给你吃,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双眼皮,大眼睛,你是个小眯眼儿……你也想吃我的奶,可你也不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苹果,可你是黄脸皮……你更不是了,我的孩子是个男的,大胖小子,可你分明是个小丫头儿,丫头片子不值钱……(清醒地)生男孩给五万,生女孩只给三万!你们这些杂种,重男轻女,封建主义,你们的娘不是女的?你们的奶奶不是女的?都生男孩,不生女孩,这世界不就完蛋了吗?你们这些高官,大知识分子,有学问的大明白人,怎么连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怎么,你说你是我孩子?小兔崽子,你是闻到我的奶味儿,被馋坏了吧?(抽动鼻孔)你想骗我,小兔崽子,做梦吧!我告诉你吧,即便你们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即便你们把我的孩子和一千个孩子混在一起,我用鼻子,也能把我的孩子找出来。你娘难道没跟你说过?一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的气味!你想吃奶找你娘去,对,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叫娘,叫妈妈,吃奶不叫吃奶,叫吃妈妈……什么?你妈妈没有奶?没有奶算什么妈妈?你们天天说进步,我看你们是退化,退化得生孩子不用阴道,退化得乳房不分泌奶水。你们把自己该干的活儿让牛去做,让羊去做。吃牛奶长大的孩子有牛腥味,吃羊奶长大的孩子有羊膻气,只有吃人奶长大的孩子才有人味儿。你们想花钱买我的奶?休想,你们搬来一座金山我也不卖,我的奶,要留给我的孩子吃。……孩子,你快来啊……你不来,娘的奶就要被这些小孩抢去了,你看看,他们多馋啊,嘴巴都张开了;他们都饿了,他们的妈妈都把奶卖了,卖了换成了化妆品涂到脸上,卖了换成香水洒到身上了,她们都不是好妈妈,只顾自己臭美,不管孩子的健康……好孩子,快来啊……
领班:(立正,敬礼)女士,这里是妇婴医院,产妇和婴儿都需要安静,因此,请你立即离开这里,不要在这里喧哗吵闹!
陈眉: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领班:我是保安!
陈眉:保安是干什么的?
领班:维持社会秩序,保卫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邮局、银行、商场、饭店、车站等等的安全!
陈眉:我认识你!(狂笑)我认识你,你是袁腮的保镖,人家都管你们叫看门狗!
领班:不许你侮辱我们的人格!如果没有我们,社会就要乱套!
陈眉:就是你,抢走了我的孩子!你脱了白大褂,摘了大口罩我也认识你!
领班:(惊恐地)女士,你说话要负责任,当心我告你诬陷罪!
陈眉:你以为换上这套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你以为你穿上一套保安制服就成了好人?!你就是袁腮养的一条狗,万心,那个老妖婆,把我的孩子接下来,只让我看了一眼……(痛苦地)不……她一眼都没让我看……她们用白布蒙着我的脸,我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只看一眼,可她们,一眼都不让我看就把我的孩子抢走了……但我听到了我孩子的哭声,他哭着要找我,他也想见我,天下哪有不想见母亲的孩子?可她们把他强行抱走了。我知道他饿了。他想吃奶,你们都知道,母亲的初乳对孩子是多么宝贵,你们以为我文化水平低,不懂这些事,但我懂,我什么都懂。我把全身最精华的东西都输送到乳房里,连骨头里的钙、骨髓里的油、血里的蛋白质、肉里的维生素都挤到乳房里,我的孩子吃了我的奶就能不感冒、不拉稀、不发烧,长得快,长得好,长得俊,但你们连一口奶都不让他吃就把我的孩子抱走了。(上前撕掳领班)
领班:(慌乱地)女士,你认错人啦,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什么袁(圆)腮,方脸的,我根本不认识……
陈眉:你当然不会说认识!你们这些贼,强盗,偷孩子、卖孩子的魔鬼。你们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们。不是你们把我的孩子抢走之后,还给我服了两片安眠药让我睡觉吗?我醒了之后,你们不是骗我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吗?不是你们,弄来一只剥了皮的死猫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那就是我孩子的尸体吗?你们这些强盗,抢走了我的孩子,还要赖掉我的劳务费,你们说好生了男孩给我五万,可你们说我生了死胎,只给我一万,你们抱走我的孩子,还想来抢我的初乳!你们拿着碗和奶瓶来挤我的初乳,说一毫升十元钱!畜生,我的初乳是留给我的孩子的。十元钱?十万元也不卖!
领班:女士,我再一次请你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了。
陈眉:报警?报警好啊!我正要找警察呢,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丢了孩子,警察管不管?
领班:一定会管,别说是丢了孩子,即便是丢了一条小狗,警察也会帮你找的。
陈眉:那好,我去找警察。
领班:对,赶快去。(指点方向,从这条街往前走,遇到红绿灯右拐)在那家歌舞厅旁边,就是滨河路公安派出所。
一辆轿车鸣着笛从医院里开出来。
陈眉:(愣怔片刻,突然惊醒似的)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就是被他们抱到这辆车拉走了。(向轿车冲去)你们这些贼,还我的孩子……
领班试图阻拦,但陈眉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领班撞了一个趔趄。
领班:(气急败坏地)拦住她!
站在门口的保安也扑上来,将拦住车辆的陈眉拖住。陈眉拚命挣扎。领班上来,二人合力欲制服陈眉。挣扎中,陈眉的蒙面黑纱脱落,显出一副烧伤病人的狰狞可怖的面孔。两位保安吓得连连倒退。
保安:我的妈呀——!
领班:(看着地上被车轮辗碎和人脚踩死的小青蛙)妈的,从哪里来了这么多鬼东西!
——幕落
第二幕
在绿色灯光照耀下,整个舞台像一个幽暗的水底世界。舞台深处,有一个周围生满细草的山洞。从山洞中。不时传出青蛙的叫声与婴儿的哭声。有十几个婴儿,从舞台上方垂挂下来。他们四肢抽动,哭声连成一片。
舞台前部,摆放着两个制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盘腿坐在案后,聚精会神地团弄着泥巴。
姑姑从洞里爬出来。她身穿一袭肥大的黑袍,头发蓬乱。
姑姑:(像背书一样)俺叫万心,今年七十三,当妇科医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后,也日夜不得闲。经俺的手接出来的孩子,统共是九千八百八十三……(仰起脸,看着那些空中悬挂的孩子)孩子们,你们哭得真是好听啊!听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里就踏踏实实;听不到你们的哭声,姑姑心中就空空荡荡。你们的哭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你们的哭声,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没有录音机,没能把你们出生时的哭声录下来。姑姑活着的时候,每天放你们的哭声;姑姑死后,在葬礼上,也放你们的哭声。九千八百八十三个孩子一齐哭,那该是多么动听的音乐……(无限神往地)让你们的哭声感天动地。让你们的哭声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阴沉沉地)当心他们的哭声把你拽进地狱!
姑姑:(在那些悬挂的孩子之间,用轻盈的步伐来回穿行着,宛如一条鱼在水中轻快地游动。她一边穿行,一边用巴掌拍打着那些婴儿的屁股)哭啊,宝贝们,哭啊!你们不哭,说明你们有毛病,你们哭,说明你们很健康……
郝大手:神经病!
秦河:你说谁呢?
郝大手:说我呢!
秦河:说你当然可以,说我那是不行的。(自负地)因为我是高密东北乡最著名的泥塑艺术家。尽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们的事。在玩弄泥巴这个行当里,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须学会自己抬举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东西,那谁还会把你当成一个东西?俺捏出来的孩子,是真正的艺术品,一个值一百美金。
郝大手:都听到了吧?什么叫不要脸呢?我团弄泥巴那会儿,你还在地上爬着找鸡屎吃呢。老子是县长任命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你算什么?
秦河:同志们,朋友们,都听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脸,你是厚颜无耻,你是神经病,你是强迫症,你捏了一辈子泥孩子,至今还没捏出一个成品,你总是捏一个毁一个,总是以为下一个会比上一个好。你就是那个在玉米田里掰棒子的笨狗熊。同志们,朋友们,你们看看他那两只手,什么“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鸭子的脚,指头缝里生着蹼膜……
郝大手:(愤怒地将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这个神经病,立刻从这里滚走!
秦河:你凭什么让我滚走?
郝大手:因为这是我的家。
秦河:谁能证明这里是你的家?(指着姑姑与那些悬挂着的孩子)她能证明吗?他们能证明吗?
郝大手:(指姑姑)她当然能够证明。
秦河:凭什么她就能证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凭什么说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结过婚。
秦河:谁能证明你和她结过婚?
郝大手:因为我和她睡过觉!
秦河:(痛苦万端,抱着头)不——!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我为你耗费了青春,你答应过我,你说你不会和任何人结婚,一辈子也不结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干什么?我跟你可是有约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当时跟你说,要我嫁给你可以,但你必须接受他,把他当我的弟弟,容他疯,容他傻,容他胡言乱语;管他吃,管他住,还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还要容他与你睡觉是不是?
姑姑:神经病,你们都是神经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经病,我的神经很正常!
郝大手:叫嚣也没有用,恼羞成怒也没用。哪怕你把拳头举得比树还高,哪怕你眼睛里蹦出鲜红的樱桃,哪怕你头上生出羊角,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