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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蛙--莫言-第25章

小说: 蛙--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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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我把粪篓绑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在村头遇到秦河的盘查,他是你姑姑安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错了时代,人错了行当,她应该去指挥军队与敌人打仗!碰上什么人我都不愿意碰到秦河,因为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为了小狮子可以出卖任何人一样,为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卖任何人。他拦住了我的去向。我们俩多次在医院门前相遇,但我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我们是同病相怜。他在供销社饭店前遭到高门、鲁花花的攻击时,我曾帮助过他。“高、鲁、秦、王”——秦是秦河,王是王肝——高密东北乡的四大傻子对垒街头,观者如堵,如看猴戏。老兄,你不知道,一个人并没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车,直视着秦河。 
  ——你一定是去赶集卖猪。 
  ——是的,卖猪。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放了我一马。两个傻子,心心相印。 
  请你告诉小狮子吧,我驮着妹妹,去了胶州,在那儿,我把她送上开往烟台的长途汽车,让她从烟台买船票去大连,从大连再转乘火车去哈尔滨。你知道,陈鼻的母亲是哈尔滨人,他在那边有亲戚。王胆身上带了足够的钱,你们知道她的聪明,知道陈鼻的精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天,王胆早已到达她该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捂不过天来。她在我们公社的地盘上可以为所欲为,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胆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时,她的孩子已经出世了。因此,就让你姑姑死了这条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告诉她们呢?我问。 
  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种方式,王肝说,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说。 
   
  七 
  我确实是个意志软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与小狮子的新婚之夜,我应该面对红烛,独坐至天明,以示我对王仁美的歉疚与怀念之情,但仅仅坐到十二点时,便与小狮子抱在了一起。 
  我与王仁美结婚那天下大雨,与小狮子结婚这天下暴雨。一道道的闪电,刺目的蓝白之光,然后是震耳的雷声与倾盆大雨。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挟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水果气味的湿风从窗棂灌进洞房。红烛将残,抖抖颤颤,终于熄灭。我感到恐惧。一道持续数秒的闪电猛烈抖动着,在这瞬间我看到小狮子闪闪发光的眼睛。她的脸在闪电下宛若黄金。然后是一声近得仿佛就在院里发生的雷声,还有刺鼻的焦糊味儿。小狮子一声惊叫,我与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为小狮子是块木头,但没想到她是一个木瓜。一个饱满充盈,轻轻一碰即会淌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质地木瓜的浓香。拿新人比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为,我克制着自己的无聊联想,但心不由己。当我的肉体与小狮子结合在一起后,心也同时贴近了。 
  我无耻地说:狮子,我觉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王肝让我告诉你们,十三天前,他已经将王胆送往胶州,坐上长途汽车去了烟台,然后又从烟台去了东北。 
  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冷峻。她抱着我又躺倒了。她在我耳边说:他在撒谎,王胆根本就不可能走远。 
  那你们……,我问,是想放她一马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呢? 
  不可能,她说,姑姑如有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姑姑没有按兵不动,她说,姑姑安排了好几个眼线在暗中调查。 
  你们查到了吗? 
  这个嘛……她犹豫了片刻,将脸贴到我胸前,说,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过的那个地洞里。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听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么办? 
  是不是还想用老办法? 
  姑姑不会那么笨。 
  那怎么办? 
  姑姑已经让人跟陈鼻谈过,告诉他我们已知道王胆藏匿在王家,并让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来,明天就开链轨车来,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邻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爷是个倔人,他要真拗上劲儿,你们难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并不是让王家放人,而是让陈鼻把王胆主动带走。姑姑对陈鼻承诺了,只要带着王胆去做掉孩子,他的财产全部返还。三万八千元呢,相信他不会不动心。 
  我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弄死一个王仁美难道还不够吗?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狮子冷冷地说。 
  我感到她的身体也突然变冷了。 
   
  八 
  阴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蜜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水。有的就散乱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水抽打浸泡。水蜜桃不耐储藏,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熟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父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高,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父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父亲带着。父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藏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父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这可都是钱啊!父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政府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政府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父亲不无怨尤地说。 
  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响了。父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高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水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父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头背心,帮父亲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父亲撑伞避雨,但父亲说不用。父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水与汗水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父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水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足了气的马车内胎,还有白色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个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工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水里。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父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操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哨哨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水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有许多蝉,在枝条上鸣叫。从看到王脚家的豪华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水中,篓子在水上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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