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莫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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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捏合后,咬了一大口,呜呜噜噜地说,就这样,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了天大的劲儿才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嘴给豁了。
姑姑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着,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声道:闭嘴!
王仁美夸张地大叫:哎呦亲娘唻,你把我的腿踢断了!
我母亲生气地说:断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说得不对!俺二叔家那条大黄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铁猫”给夹断了。
肖上唇退休还乡后,专干残害生灵的勾当。他弄了一只鸟枪,满世界打鸟,什么鸟儿都打,连被村民视为吉祥鸟儿的喜鹊也不放过。弄了一张眼儿细密的绝户网,转着圈儿捕鱼,连一寸长的小鱼苗儿也不放过。他还弄了一只“铁猫”——威力巨大的铁夹子——,埋在树林子里,野坟地里,夹獾,夹黄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误踩了“铁猫”被夹断了腿。
姑姑一听到肖上唇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咬着牙根说:这个坏种,早就该天打五雷轰,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健壮得像头公牛,可见连老天爷也惧怕恶棍!
姑姑,王仁美说,天老爷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报!
姑姑乐了,大笑,笑罢,说:侄媳妇,我对你说实话,刚开始,我侄儿说要娶你,我不同意,但听说是你主动把肖上唇的儿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说好,这个孩子有骨气。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将来咱老万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北大,清华,剑桥,牛津。不但要读本科,还要读硕士,博士!当教授,当科学家。对了,还要当世界冠军!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该把那种生双胞胎的药给我配了,我给咱老万家多生一个好后代,把肖上唇气死!
天哪!都说你少个心眼儿,哪里少?绕了半天我被你绕到圈里了!姑姑严肃地说,你们年轻人,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典型引路,加强科研。提高技术,措施落实。群众运动,持之以恒。一对夫妻一个孩,是铁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动摇。人口不控制,中国就完了。小跑,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姑姑,你悄悄把药给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说。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缺个心眼儿。姑姑道,我跟你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这种药!即便有,我也不能给你!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小跑,你媳妇缺心眼,分不清灰热火热,你可要认清形势,不能犯糊涂。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不让一个漏网!
第二部3
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五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从公社卫生院拉回来。临行时姑姑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媳妇放了避孕环。王仁美把蒙住脑袋的围巾掀起,恼怒地质问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把她的围巾放下来,说:侄媳妇,盖好了,别受了风。生完孩子后放环,是计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严,超生后一撸到底,回家种地,所以,你这辈子,甭想再生了。当军官太太,就得付出点代价。
王仁美呜呜地哭起来。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跳上拖拉机,对五官说:开车!
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奔驰。王仁美躺在车厢里,身上蒙着一床被子,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将她的哭声颠得曲里拐弯。凭什么不经俺同意……就给俺放环……凭什么生一胎就不让生了……凭什么……
我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是国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从被子里伸出头——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头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什么国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胶县就没这么严,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骂她……
闭嘴,我说,有什么话回家说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大眼问我:谁笑话我?谁敢笑话我?
路上不断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人嘴里喷出的团团热气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白干裂的嘴唇、乱蓬蓬的头发、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颇觉不忍,便好言抚慰:好啦,没人笑话你,快躺下盖好,月子里落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
我苦笑一声,说: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还想生二胎吗?把身体搞坏了怎么生?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兴奋地说:你答应生二胎了?这可是你说的!五官,你听到了没有?你作证!
好!我作证!五官在前边瓮声瓮气地说。
她顺从地躺下,扯过被子蒙上头,从被子里传出她的话:小跑,你可别说话不算数,你要说话不算数,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机到达村头小桥时,桥上有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袁腮,一个是村里的泥塑艺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五官跳下车,走上前去,说:爷们,这是怎么啦?大清早的,在这里较上劲儿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来评评理。他推着小车在前边走,我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本来他是靠左边,我从右边正好骑过去。但当我骑到他身后时,他却猛一调腚,拐到右边来了。幸亏我反应快,双手一撒车把,蹦到桥上,要不连人带车子一块下去了。这天寒地冻的,摔不死也要摔残。可郝大叔反赖我把他的小车撞到了桥下。
郝大手也不反驳,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着女儿,从车厢里跳下来。脚一着地,奇痛钻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桥面。看到桥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桥东侧河底冰面上,躺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一面黄色的小旗在车旁蜷屈着。我知道这面旗上绣着“小半仙”三字。这人从小即神神道道,长大后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铁从牛胃中取出铁钉,又能给猪狗去势,而且还精通麻衣相术,风水堪舆,易经八卦,有人戏称他“小半仙”,他顺着杆儿爬,裁布缝了一面杏黄旗,将“小半仙”三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猎猎作响。到集上插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了,几十个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团泥,眼睛盯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捏出来。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泥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孩挣饭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艺简单、销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大人才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邻县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