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 周大新-湖光山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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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庄了。
暖暖对自己出生的楚王庄早就没有了好感。
其实,楚王庄在丹湖西岸的村子里还颇有名气。楚王庄出名,缘由之一是它所处的位置好,藏在长满绿树青草的山坳里,面对着一望无边的丹湖,人站在村后的山顶,向东能看见浩浩淼淼的丹湖水面,能看见来来往往的渔船;倘是天好,还能依稀看见丹湖东岸上的景致;向南、向北、向西都能看见绵绵延延的伏牛山群峰和林海。冬天里的东北风,抵达这里时已经减弱;夏季里的酷热,来到这儿时也已经少了威风。缘由之二是它与古时候的楚国有些关系。据传,当年楚国建都丹阳时,楚王庄因为离丹阳近且地理位置好,这里是楚王常来的地方。
暖暖对楚王庄没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厌烦种地。要说,楚王庄的田地都还不错,虽大多是坡地,可因离湖近,旱的时候有水浇,涝的时候排水快,所以旱涝都能有收成。可这年头喜欢种庄稼的年轻人能有几个?谁都知道种庄稼要遭风刮日头晒,得受苦;粮食又卖不出好价钱,会受穷。暖暖明白开田也是这样,当初他还在上学时他爹要教他种庄稼的手艺,他不屑一顾把嘴撇了撇说:不学。他爹把眼瞪大了叫:你娃子先别说硬话,你敢肯定你就能考上大学去当官?要是你命里只能种庄稼呢?你给我记住,咱乡下人只要学会了种地,通常就保了两个底,一个是不会被饿死,一个是不会打光棍……开田爹的话竟然不幸说中了。开田因他爹的腿受伤停学后,只好满腹不情愿地学起种地来了,眼下已是个像样的庄稼把式了。现在,因暖暖爹下湖捕鱼,她家的地里活忙不过来时,开田总是主动来帮着做。
暖暖注意到,开田来帮她做活时,常常会停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有次红了脸问他:看啥?不认得了?开田笑笑,低了声说:我觉着你越来越会打扮了,比咱村里那些同龄的姑娘会穿衣裳,头发也收拾得好看,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了。去!跟谁学会在嘴上抹蜜奉承人了?!这是真心话,看见你我这心里就觉得一亮,觉得畅快。暖暖听了这话心上自然高兴,可嘴上还是嗔怪着:你就给我灌迷魂汤吧!
要说暖暖这两年在北京打工的收获,除了挣那几千块钱外,就是开了眼界学会了穿戴打扮。暖暖打工时特留意城里姑娘搭配衣服佩戴首饰的巧妙处,高中毕业又极聪明的她,没有多久就在这方面有了心得。她虽然买不起高档衣裳高档首饰,可二三十块钱的衣服十来块钱的首饰,她也能穿戴得有模有样,加上她脸蛋和身材都入眼,打工的那帮姐妹中,数她收拾得最像个城里人。
对于不能再出去打工,暖暖一直心存遗憾。心气很高的暖暖想到外边打工,固然有挣钱的考虑,可还有一个很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多结识一些人,包括外地和大城市里的男青年,万一能碰上个特别可心又对自己钟情的小伙子,说不定……每次一想到这里,暖暖就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开田,尽管她从未对开田承诺过什么。她承认开田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可城市里的生活实在精彩,那儿对她的吸引真是太大了,一想到要成年累月地就在这楚王庄和开田在一起过日子,她的心里就有些不甘。也许以后娘的身体彻底恢复之后,自己还是可以再出去打工的。就在暖暖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令她大感意外的事情。
那是一个早晨,村里人刚刚起床,村南头突然响起了唢呐声,那欢快的调子分明是有人娶亲才能吹出来的。起了床正梳头的暖暖一愣:没听说村里有谁家要办喜事呀?这时鞭炮响了,跟着就有不少人的脚步声在向村头响去,暖暖便也走出来,看见了青葱嫂忙问:谁家的喜事?青葱嫂苦笑了一下:哪是喜事,是詹同方家在为儿子娶阴亲。阴亲?暖暖一怔。是呀,詹同方的儿子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合意的对象,他爹娘又不停地埋怨他没本领,去年一气之下喝农药死了,他爹娘心里有愧,一直在操心要给他娶一门阴亲,刚好陈家庄有个姑娘前几天得急病死了,詹家就托人去说好,筹借了四千元把那个姑娘娶了来,今儿个太阳升起之前,那姑娘的棺材要和詹同方的儿子合墓。哦,现在还有这事?暖暖被惊住了:女方家愿意?那有啥不愿意的,如今不是干啥都讲个钱嘛,女儿死后还能为家里挣笔钱,做爹娘的也算没白养了女儿。詹同方的儿子不是长得还挺有模样吗,怎会找不着对象?暖暖又问。青葱嫂叹了口气答:唉,现如今,有模样的小伙子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哩,咱们这一带,家家只盼着生儿子,女人怀了娃娃,想尽办法要去乡上医院用机器查查是不是男娃,不是的就想法流掉,结果女娃娃就少了,加上这几年姑娘们外出打工的多,咱这里的姑娘又都长得水灵,出去的姑娘就很少再回来,多是想法在外找个城里人或是外地的打工小伙,这样,咱这儿的小伙子找对象就越来越难了。詹同方的儿子原来说过一个对象,那姑娘出去打工后,见识多了,就嫌他家穷,同他断了,后来又说过几个,都没说成,他爹和娘一急,就对他又骂又埋怨,结果他没想开便寻死了……
青葱嫂的话让暖暖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都啥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她忍不住向村头走去,她看见了那个贴有黄色喜字的棺材,看见了吹唢呐的队伍,看见了半山坡上詹家儿子那重被掘开的坟墓。
暖暖,你信人有魂灵吗?背后猛地响起了开田的声音。暖暖闻声身子一震,忙转过身来。信吗?开田一本正经地又问。
我不知道。暖暖摇了摇头。
我前几天搭九鼎的渔船过湖去登城,回来时从湖心迷魂区旁边经过,当时刚好有烟雾升起来,我们就停住船看那烟雾,你猜我在那烟雾上边看见了啥?
暖暖没有追问。暖暖知道在丹湖的湖心有一个三角形的区域,经常不定时地会有一股炊烟似的烟雾在水面上升起弥漫,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烟火味,很像是傍晚在村边闻到的那种味道。人们若站在附近的船上看那烟雾,偶尔还会在烟雾里看见一些自己心中特想要特想看的东西,或是人或是物,据说有些光棍汉在那烟雾里看见过美女,有些渔家女在那烟雾里看见过持刀行进的军人,还有人在那烟雾里看见过大堆的金子。倘是你的船不巧驶进了那烟雾里,船上的人立马就会眼发花头发晕变得糊里糊涂,不仅难辨东南西北,连自己在做啥该做啥都弄不清楚,所以进了这个区域的人和船,常会出事,故人们称其为迷魂区。那个三角区面积不大,中间部位的垂直距离也就有两华里。对这个区域为何会有这种烟雾出现,据说历代都有人想弄清原因,可到底也没得出个让人信服的结论。流传下来的说法有很多,有说那里的水下住着龙王的一个女儿,她只要一生火做饭,水面上就会有烟雾生出来;有说那儿的水下有一处不定时喷发的温泉,高温的泉水一喷发,水面上就有了烟雾;也有说那是丹湖的湖神显现真身时发出的护身之物;还有人说当年的楚军被秦军打败南撤时,有许多军船在那儿倾覆沉没,这是那些怨魂在作怪;更有人说那烟雾是阴间的阎王不定时释放的,每一股烟雾里都藏着无数的幽灵。解放后县上曾组织懂科学的人来考察过,不过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只说很可能是水温异常变化时生出来的,可有大胆的人多次去试过那儿的水温,也没发现那儿的湖水温度异于别处。县上为了防止人们误入这个区域,用三个航标把这个区域标示了出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看见了啥?
啥?暖暖的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好声气。
我看见了詹同方的儿子在向我招手。
瞎说!暖暖瞪了他一眼,那烟雾里的影像是光线起作用的结果,是幻视,不是真的。
是真的,詹同方死去的儿子就站在那烟雾的顶部,不停地向我招手。我当时也有些发慌,我指给九鼎看,可他说看不见。
你是故意想吓我。暖暖跺了一下脚。
我想,那大概是詹同方的儿子在要我向他靠拢。开田继续笑着:日后我要是娶不了你,我就像詹同方的儿子那样,先死,然后也娶个鬼妻凑合。
你胡说啥子?暖暖将目光朝开田狠狠砸过去,然后转身就向村里走了。这天一整天,暖暖心里就一直在揪着,早晨看到的那幅情景还有开田的那些话,太让她惊骇了,她过去从奶奶嘴里听说过娶阴亲的事,没想到自己也会亲眼看见,天哪。她不由得想到,我真要再出去打工不回来了,开田会也真的说不上媳妇吗?开田,你没了我真的会去寻死吗?不,不不……
暖暖重回到楚王庄干活不仅让开田高兴,村里其他一些因故没能出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兴奋起来。内中有个叫詹石梯的,在村里开着一个代销点,是村主任詹石磴的弟弟,兴奋得更是过头,常常有意在村边等着和暖暖碰面说话。暖暖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当初都在一所中学读书,算是同学,碰了面就礼貌地站下同他说几句话,说的无非是些村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詹石梯突然把一件花褂子装在塑料袋里塞给了她,她才有些明白,才慌得急忙赶上去把衣服又塞回到詹石梯手里,说:谢谢你,石梯,我有褂子。
这件事过后暖暖有些警惕,有意和詹石梯保持着距离。她对詹石梯印象不是很好,记得他上学时学习差,总是抄别人的作业;他家条件挺好,却不愿读书,高一就停学回村开代销点了;平日仗着他哥的势力,常和村里人为点小事吵闹。暖暖把詹石梯要送她褂子的事给开田说了,开田笑道:他这是想抢我的老婆,没门!暖暖捶了开田一拳假装恼了:谁答应要做你的老婆了?!美得你!
有天早晨,暖暖做好了早饭还不见爹起床,以为爹睡过头了,就站在爹娘的睡屋门口喊,结果是瘦弱的娘出来告诉暖暖:你爹想起床,可头晕得厉害,我估摸他是累垮了。暖暖听罢就要出门去梅家药铺请大夫,爹隔着窗子叫住她:别再叫大夫乱花钱了,我这只是累的,歇几天就好了,今儿个你就驾船下湖吧,船不能闲,闲一天就等于丢了十几块钱。暖暖听了便爽快应道:中!
吃过早饭,暖暖就抱上渔网驾船下湖了。这天有风,浪被风推拥着在湖面上成排地拥来,把渔船颠得一上一下、左侧右倾的,可暖暖摇船却摇得自在从容。暖暖从小就不怕水,奶奶告诉过暖暖,说暖暖就是在湖边落生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暖暖描述过她出生时的情景。奶奶说那个黄昏湖面上忽然间起了大风,浪高得有些吓人,你娘见你爹下湖捕鱼还没回来,就担心起来,就不顾我的劝阻腆着个大肚子朝湖边走去,我也只好跟着她。你娘一直站在湖边流眼泪,直到看见你爹摇着小船向岸边靠来,才高兴起来。你爹在船上看见你娘用手撑着后腰肚子一颤一颤的样子,很不高兴,问:你来干啥?你娘笑道:这不是起风了嘛,俺担心。你爹嘟嘟囔囔地把拴船的缆绳向岸上一扔,按平时的动作,他接下来要跳上岸,先把缆绳在一根石柱子上一拴,再上船把盛鱼的篓子抱下来。可那天他才把缆绳扔到岸上,你娘就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