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2by寐语者[1]-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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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明白。”我直视他双目,“她贵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会无端悲泣。”
“既然是梦,岂可当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脸,“你的小心思,越来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明白告诉了你,可你的心思,却不曾告诉我。”
他沉默,渐渐敛去笑意,眼神冷锐,“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说,不也猜得到么。”
这话里隐含的芒刺,扎下来,隐隐的痛。
我怔怔看他,无言以对,喉间似乎涌上浓稠的苦涩。
他这样说,便算是承认了——他不会让胡瑶生下子澹的孩子,不会让皇家再有后嗣。
而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劝阻反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错。
——狠一时之心绝无穷之患,成帝王业者,哪一个不是踏着前朝皇族的尸骨过来。
可是,那是子澹,那是子澹的妻儿,亦是我的亲人。
“也许,会是一个小公主。”我的挣扎,连自己都觉得孱弱无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个空壳,留下这么个孩子,又能碍什么事。若是女孩子,未尝不能留下。”
萧綦脸色沉郁,望定我,似有悲悯之色,“不错,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艰难地开口,“至少,还有一半生机。”
身子阵阵发冷,抑不住地颤抖,萧綦终于叹息一声,不忍心再逼迫于我。
“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机,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这一句“留女不留男”,如寒冬冰凌,扎进心底。
翌日一早,我进宫贺喜,却在朝阳殿里,见了子澹。
我踏进殿中,正看见子澹温柔地将一碟梅子递给他的皇后。
胡瑶依在他身旁,颊上略有红晕,眉梢眼底都是温暖笑意。
刹那间,心口微微一抽。
那样熟悉的眼神,如旧时一般温存。
他转过头来,见了我,眼神凝顿,递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过明黄的袍角,他上前来搀扶,双手还是那样苍白瘦削。
我抬起头,却见他的目光痴痴流连,从我脸上移向依然细削的腰间。
脸上一热,我不动声色地抽身退开,转向胡皇后,微笑着道贺。
看着我与胡瑶言笑融融,子澹静静坐在一旁,带了格外温柔的笑意,却一语不发。
不多时,太医入见,为皇后诊脉。
我起身告辞,却听子澹也道,“朕还有事,晚些再来探视梓童。”
胡皇后眼神一黯,却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驾。
一路从朝阳宫出来,行至宫门前,子澹始终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
鸾车已在前面候着,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
我走过他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臂上蓦地一紧,被他用力握住。
一瞬间,我只有本能的警觉,如母兽一般惊恐,立刻抽身后退,来不及思索,伸手握住了怀里的短剑!
短剑,只拔出来一半,我已清醒,看清眼前是子澹。
然而三寸许的剑刃,已寒光乍现。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见他眼底的惊痛,全然未料到我会有如此反应。
方才的一刹,是母亲的天性让我失去常态,还是,连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赖之人?
张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明知道深深伤了他,却不知道从何解释。
两人僵持,只是短短一瞬,却似无比漫长。
子澹惨然一笑,缓缓放手。
春色转暮,夏荫渐浓。
午后小睡初起,浑身慵倦无力,坐在镜前重新梳妆,见两颊泛起异样的嫣红,越发衬出唇色的苍白。这一阵子,精神渐渐又不如前,虽有各种珍奇药材不间断的进补,却并不见效。
人是越发容易疲惫,也越发消瘦下去。
唯一可欣慰的是,宝宝一直很好,很乖,似乎已能感觉到他的活泼好动。
“王爷回府了。”侍女在屏风外低声通禀。
我看着镜中苍白面容,涩然一笑,沾了胭脂,重重染在唇上。
还没见人进屋,就听见萧綦的声音,“不必看了,丢了便是。”
“丢什么?”我回眸望了他微笑。
萧綦笑而不答,身后的侍从不便跟入内室,立在外头,迟疑道,“王爷,是要将那些折子都拿走吗?”
我闻言恍然,又是这些折子。
这段时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递上来,全是上书叩请萧綦还朝主政的。
奏疏被直接送到府里来,堆满了书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萧綦韬光养晦,蛰居王府这许久,差不多也该到火候了。
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肃军中陈弊的大事落定,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大业将成,又该有怎样一番天地翻覆。
抬眸望去,萧綦广袖高冠,隐隐已见龙行虎步之势。
然而,垂了眸,心底却掠过另一个单薄寂寥的背影。
那日之后,子澹命人送来一只锦匣。
里头是一副已经发黄的绢画,淡淡笔触勾勒出秀美少年的侧影,恍如梦中。
那是我的笔迹,昔日偷偷摹了他读书时的模样在绢上,不敢被人看见,万般小心的藏起,却终究被他发现。他欢喜不已,央着求着要这张画,我都不肯。直到他离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将这画封在锦匣里,送了给他。
如今,锦匣与绢画双双退回,我惆怅良久,终究将其付之一炬。
礼官上奏,宫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将至,陈请豫章王主持典仪。
本朝重文轻武,骑射只做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年年射典都不过是应景的游乐。直至萧綦主政,尚武之风大盛,朝官贵胄纷纷热衷骑射,论其盛况,尤以射典为首。
今年更不同往常,礼官有意借射典盛况,贺皇上与豫章王双双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铺排,隆重之极。虽然礼制没有限定,然而历年射典都是皇帝亲自主持。
礼官这道奏表一上,满朝震动,更无一人敢有异议。
子澹当廷允了礼官所奏,命萧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场,旌旄锦簇。
胡皇后率众命妇观礼,我的座位与她并立。
众人行礼如仪,我略欠身,目光与胡瑶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间尽是阴郁。
相顾无话,我拂衣落座,静静转头,望向校场那端。
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一黑一白两匹神骏良驹并缰驰出。
墨黑战马上,是金甲黑袍的萧綦,子澹明黄龙袍,披银甲,骑白马,略前一步。
阳光照亮战甲,刺得眼睛微微涩痛,我侧眸,却见身侧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专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们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着子澹,与我看着萧綦,心境是否一样。
竞射开始,校场远处悬挂了五只金杯,竞射者轮流以轻矢射之,射中者获金杯载酒。
轻矢是没有箭头的,极难掌握力度和准头,这才真正考较箭术。
场下俊杰子弟驰马挽弓,女眷们遥遥张望。
萧綦驰马入场,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气势大振。
却见子澹突然纵马上前,越过萧綦身侧,抢先一步接过了礼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来不及看清萧綦的反应,子澹已经引弓搭箭,弦响,疾矢破空,金杯应声坠地。
场上瞬时静默,女眷们呆了片刻,这才纷纷惊呼出声。
我却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剧跳,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
却听萧綦一声长笑,击掌大赞,左右这才附和叫好。
礼官上前欲接过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马掉头,看也不看那礼官,径直将雕弓抛掷在地。
场上哗然。
萧綦冷冷侧首,沉声道,“皇上留步。”
子澹驻马,却不回头。
“轻慢礼器,乃是大忌。”萧綦不动声色,淡淡道,“还请皇上将礼器拾回。”
全场鸦雀无声。
子澹的脸色涨红,复又苍白,与萧綦相峙对视,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再坐不住,霍然起身,却见身侧人影一动,却是胡皇后抢先一步奔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胡瑶径直奔入场中。
眼见她大步奔到子澹马前,俯身拾起雕弓,双手奉起,呈给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举动打破。
然而,以她皇后之尊,亲自捡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没了皇家颜面。
以子澹的骄傲,宁愿与萧綦对抗,也不肯俯身低头,岂能容忍他的皇后做出低声下气的举动。
即便是为他解围,也势必不能原谅。
子澹的脸色转为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一动不动地盯着胡瑶。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萧綦欠身一笑,不着痕迹地带过,转头吩咐左右,“来人,置酒。”
僵局为之一缓,左右附和相应,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
唯独子澹,恍若未闻一般,仍低头执了弓,僵立如石。
我明白不妙,立时起身奔去,心中只在对子澹无声呼喊,把弓放下,不要——
不待我近前,子澹骤然举弓抽箭,开弦如满月,对准了萧綦。
那箭,不再是轻矢,而是真正杀人的白羽铁矢。
64、狼烟起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不……”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
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仰头微笑,踏前一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