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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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人们都知道文化馆有个线腔迷,说是迷戏,其实是迷唱戏的女人。
妻子说,让人打掉牙了?没打断腿呀!
梅—民捂着嘴说,谁吃饱了撑的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我这是擅电线杆子上了,再说我敢吗?
妻子撇撇嘴,量你有贼心没贼胆,告诉你,我们妇联可是专管这事的。人家打掉你一颗门牙,算你运气,她要是没死,我让她滚出剧团,看她还敢不敢拿戏台上的骚劲来勾引男人!
此刻,那个常在梦中的闺门旦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一颦一笑,一声一腔,千般委屈万种风情,寂寞嫦娥舒广袖,灵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而至。
手中的如椽大笔却乱了方寸,颤颤抖抖任性随意,又涩又木,不服从自己指挥。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爬在纸上,像乱窜在水盆里的蝌蚪。灵感又倏尔消失,和那个美丽的女鬼一起遁去。梅一民突然发现,正是眼前这无用的电脑,让自己失去了用笔写作的能力。
5
一阵笑声从窗外撞进。
一个尖嗓子的女人喊道,三姑呀,你放着洋房子不住钻这小磨坊干啥?你还真靠种苜蓿发财呀?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喊道,大姐你可别犯傻哟,这出来容易回去难,你这农民还没当够哇,好容易傍了个吃皇粮的,我们都说你最有福气呢,你倒好……
小声点,他在屋里写书呢。女人嘘一声打断她们。
声音低下来,却越发清晰地钻进梅一民耳朵。写书干啥?听说写书就不挣钱,光分他老婆一套房子就顶多少本书呢,傻不傻呀,硬是不要?大姐你可别犯傻,咱可不能老了担个风流的虚名,咱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睡,咱要那张结婚证不是?明媒正娶不是?梅一民悄悄笑了。
粗声大气的女人在市场摆菜摊,是女人的邻居,曾经因为跟收税的打架被拘留,到家里找帮忙。那尖嗓子是她本家侄女,与男人租间小门面蒸馒头卖,一次炉子占道被工商局扣了营业执照,也是他让妻子的司机去摆平了。村里人特别实在,帮一次忙会记你一辈子,逢年过节就多出几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家就一直吃着尖嗓子铺子的馒头。
三姑,我那个伙计说地基挖好他就送砖来,随叫随到,误不了事。说话的是尖嗓子的男人,去他家总是不记他家的规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妻子回家时,客人走了(卖馒头的也算客人),妻子一边开排风扇一边嘟哝着“什么素质”,梅一民说,王书记不也抽吗?你怎么不说素质,还拿红中华招待?
妻子悠悠道,王书记抽烟,那是风度,哪像你们。
“你们”是什么意思?我几时成为“你们”了?沦落为引车卖浆者流了?不是退居二线,未必就熬不到你的级别!那文化局长未必就不是我的!连王书记都说,你上副厅不过是沾了女干部年龄的光,论资历你还比我晚两年呢,你以为我真是只配当副局长的料?梅一民愤愤。
妻子却不再与他理论。梅一民不怕理论,就怕不理论,妻子一不理论,他就没有了对象,没对象这理论还有什么意思?就像演出没有观众一样。
后来,七姑八姨频频登门,没有农药污染不上化肥的蔬菜送进厨房,家养的鸡和兔子在蛇皮袋里扑腾挣扎,不喂人工饲料的鱼在黑塑料袋里摆着尾巴,敲得地板叭叭响。
与女人沾亲带故或者不沾亲不带故的人们,都以能进市委宣传部长这样的家门为荣,说他们两口子是第一好官,是百姓部长和百姓局长。他们全家的生活因此被搅得一塌糊涂,常常睡午觉时被门铃吵醒,洗澡时客厅沙发上坐满等候的各色人等,大事小事纷纷而至,家仿佛成了信访局。晚上下级来家谈工作,看到他们以为是乡下的亲戚,同样谦恭的笑脸也就送上,他们便理直气壮地接受并把得意挂在眉梢。他们还盯着下级带来的礼品,那瞪成铜环的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有,就是没有文化和礼貌。
吃了人家的嘴软,不加防腐剂的馒头和没有污染的瓜菜并不好消化,可馒头和瓜菜顿顿离不了。还是女儿一针见血:你们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贪小便宜吃大亏。宣传部长就不是人,就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关紧大门的官员就不是百姓官员了?你们要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妻子说,这样才体现出你爸的平民意识啊,我愿意这样?
梅一民说,你能这样对待农民吗?别忘了你爷爷奶奶就是农民。
女儿撇撇嘴,你别教育我,这些人还是农民?早都练成城油子了,你少掏一毛钱试试?
梅一民无言以对。
6
吃饭了,姑父。尖嗓子扯着嗓子,让梅一民吓了一跳。
姐夫快来,卖菜的女人笑眯眯冲他喊,随手把板凳塞在他屁股下。
他恍然大悟,不由得乐了。
往日的“梅局长”,今天突然改作“姑父”和“姐夫”,当然陌生,却透着一股子亲情,刹那间推倒了他与他们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仿佛他又回到了村里,与本家族的兄弟姐妹坐在场里,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听他讲城里人的逸闻趣事,也给他说端泥饭碗的辛苦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让他给出主意,想致富的门路。那一刻他是当然的主角,谁让他是村里第一个推荐念大学、第一个当官,又第一个变做真正的城里人的男人呢?
卖馒头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点着后甚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仿佛说哥们儿你干得不错,分明是把他当作卖水饺汤圆的同行们来看。
这几年随妻子经常去一些场合,只要不是工作宴会,只要没有比妻子官职高的,哪一次他都会坐在主位置上。但凡设宴的哪个不是鬼通猴精,往往一桌子人围着他一人转,酒敬了一圈又一圈,掏心掏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梅一民心知肚明,清楚那琼浆玉液里藏满高胆固醇,明白那推心置腹中布着陷阱,却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喝酒时豪爽至极。仿佛那一刻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回家却翻江倒海,难受得彻夜不安。有一回与那位没有竞争上宣传部长的县委书记撞在一起,俩人旗鼓相当,当场就如两摊泥滑下椅子,让各自的司机背回家。
妻子说,知道我不会当着众人拦你,那命可是自己的,喝坏了我本事再大也替不了你受罪。
梅一民说,我这不是撑你部长的面子吗?我这不是为你吗?我怎么就好心变做了驴肝肺?
妻子说,你以为你喝倒了他就赢了?你那是害我知道不?你那叫丢人现眼知道不?懂不懂官场游戏规则?说白了你就是上辈子没见过酒,狗肉上不了大席面的东西!
梅一民说,喝不了酒算什么男人,你愿意人喊我“怕委会主任”?
怕委会,顾名思义,怕老婆委员会,是市委大院里常说常新的段子,编进去的男人,老婆当然的河东狮吼,妻子不是不明白。却从此以后不再请他双双赴宴。
今天因为他和女人组成的新关系,一声姑父和姐夫,把他拉进他们的圈子,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起在心里,一点一点蔓延。他对着他们笑笑,连自己都觉得这笑与他们的笑仍隔着一种东西,他搜肠刮肚地寻找与他们可说的话题,说出来的却是一句接一句的“吃菜吃菜”,再没有下文。
卖馒头男人夹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唔噜着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母老鼠、小老鼠和公老鼠三个碰在一起,说:你们各位最近忙什么呢?母老鼠答:忙高科技呀。问:什么高科技呀?答:就是什么样的老鼠药都吃过了,没事。小老鼠说:我也忙高科技哩。我可以在世界上所有的老鼠夹上跳迪斯科,没事。俩人同时问公老鼠:那你忙些什么呢?公老鼠诡异地笑笑说:你们都忙高科技,我忙低科技,现在顾不上跟你们聊了,还有几只猫在家里等着,我得赶紧回去日猫。
扑的一下,梅一民嘴里的饭全喷在了饭桌上。
几个女人赶着问,后来呢?
男人说,完了,没有后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没意思,老鼠还能日猫啊,假的假的。女人们喊道,筷子重新伸向盘中。
男人解释,我也是听来的嘛……梅一民听不见了,他的心飘走了,飘得很远很远……
7
岳父家每周六晚饭后要开家庭例会。因为梅一民前一天晚上与妻子的争执,这次会的主题是解决他们的夫妻矛盾。已是年关,在外上大学的小舅子也回了家,女朋友因为还没有领结婚证被送往市委招待所住宿,所以小舅子身子扭向一边,满脸净是对父母的不满。
说说你的理由吧一民?岳父慢悠悠道,把身子在沙发上靠舒服了,慈祥和疼爱都在目光里。他从心里看重这个女婿的才华和人品,美中不足的是缺乏从政的素质,所以他把他安排进文化馆搞创作,也算是人尽其才吧。
我想今年回家过年。梅一民小声说。正式成为这个家庭成员的那一天他就开始改说话的习惯,不再大声。别以为简单,那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改造工程。他永远忘不了没结婚时第一次来吃饭,只要他开口说话,岳母必用一种诧异的神情看他,看得他毛骨悚然,好像他是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怪物。后来岳母在厨房里提醒女儿的声音却格外洪亮,我和你爸都没有门第观念,不会嫌他出身农村,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观念上的差异是无法消除的,比如说话……他这才明白说话声音大小并非习惯问题,而是一种文明的标准。
必须要回家过年吗?岳父继续问。
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爸说,过年就要在自己家,在岳父岳母家,这样不吉利。
别拿你爸做借口,我还不知道,回村里炫耀你一个农民的儿子娶了城里人做老婆,炫耀你父母跟宣传部长工会主席结了亲家,对不对?你这是虚荣!你为我想过没有?我总不能为了你那点虚荣,专门做一身棉衣棉裤回村里吧?你为贝贝想过没有?她才三个月,从这暖气屋子里抱出去会不会感冒?还有,我不习惯农村的厕所,不习惯跟你家人坐一起吃饭让他们的唾沫星子溅进我的碗,不习惯一家人用一个脸盆,不习惯尿盆放在屋里的气味,不习惯村里人像看大熊猫一样看我。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我就在这儿过年。妻子根本不理睬父母的阻拦,连珠炮般放完退出会议,在保姆手中的女儿脸上亲了亲回了自己房间。
我看这样吧,不能在岳父岳母家过年那是旧观念,我们不提倡。你们还年轻,不要把钱花在路上,就在咱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吧。岳父没有让女婿下不来台,迅速结束家庭会议,一锤定了音。
小舅子看不过眼,说,什么旧观念不旧观念的,不就是想回自己家过年吗?这不人之常情吗,谁家不是这样,用得着上纲上线?人家老远地跟我回来过年,就缺那张结婚证,就把人家打发到招待所去住,你们这是啥观念?
岳母呵斥儿子,你这是跟自己的父亲说话吗?还有没有规矩?
小两口自然是没有回村里过年。初五刚过,梅一民就借口工作忙搬出岳父家住进文化馆,一直到清明时妻子抱着孩子跟他荣归了一趟故里才罢休。
只是梅一民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预先设计的结果并没有如愿以偿。最使梅一民想不到的是父母见到城里儿媳妇的那种不知所措,餐餐饭像供神似的不说,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