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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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地拥挤着,居何难啊!子由微薄的俸禄,九张嘴巴吞食着,数米为炊,饥腹难泡,食何艰啊!可子由“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既不理睬势利小人的讥笑,又不乞求别人的怜悯,仍然自强自尊、无拘无碍地驰骋在高尚清雅的精神境界里,寻觅着学业上的碧玉明珠,达到了“门前万事不挂眼”的自若坦荡,保持了“头虽长低气不屈”的浩然之风。这是子由摆脱仕宦人生羁绊的自由,是抗争仕宦人生命运的胜利,也是远离凡尘纷扰的一种情趣!可自己呢?三年来的居官忙碌,只是得到了“气节消缩今无几”的悲哀。子由的成功,是对“崎岖世味”的悟觉,这不,现时又被贬往齐州(济南)去了。追觅那远离凡尘纷扰的自由吧,何必再做那“重返京都”的痴梦呢……
苏轼再次怅惘茫然地翻阅《钱塘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首《陪欧阳公燕西湖》的诗作上。
三年前在来杭州的漫漫贬途中,八月二十三日途经颍州,拜见了致仕于颍州的恩师欧阳修。恩师年已六十五岁,须发银白如雪,神采奕奕,壮怀依然。一日,恩师置酒相邀,荡舟颍州西湖,白云相随,歌妓作陪,水波湖光之中,论及国事,恩师志在千里。兴之所至,恩师和弦而歌,借答资政谏议邵公兴宗之律诗见示:
豪横当年气吐虹,
萧条晚节鬓如蓬。
欲知颍水新居士,
即是滁山旧醉翁。
所乐藩篱追天(宴鸟),
敢言寥廓逐冥鸿。
期公归辅岩廊上,
顾我无忘吠亩中。
湖面清风,轻拂着恩师雪白的须发,银丝飘飘,湖光增色,宛若诗仙李白的神姿!
水波轻鸣,衬托着恩师抑扬铿锵的诗句,洒落湖面,铮铮作响,犹若屈子心琴之鸣奏。
学生激情沸动于怀,不能自禁,踏舟而舞,扶栏而歌,以“高山流水”之音,报“山高水深”之恩:
谓公方壮须似雪,
谓公已老光浮颊,
羯来湖上饮美酒,
醉后剧谈犹激烈。
……
深渊大泽,风波无常,谁知颍州别后不到一年,恩师竟病逝于颍州。荡舟唱和之音犹在耳畔,银须凌空之志已成烟云。唯有缄词千里,以寓一哀,为天下恸,为私谊哭。恩师请者致仕而归于颍州,天下黎庶莫不怅们失望,期盼恩师以老当益壮之身,关怀生民疾苦,谁知竟一去莫追了。唉,仕途崎岖,世味苦涩,民心何用!恩师命运多舛如此,苏轼还敢魂萦京都吗?
该像弟弟子由一样远离凡尘去追觅那种摆脱仕宦的羁绊,该像恩师欧阳公一样高歌于水泽湖泊,该向晋卿复书致谢了。苏轼展纸提笔,突然迟疑起来:重思不言谢,深情不言谢,一个“谢”字能回报晋卿的所思所念吗?忍着心底的痛苦吧,噙着涌出的泪水吧,咬着嘴边的咽声吧,把一副镇定、硬朗、挺直、昂扬的身躯展现在朋友的面前,也许是对晋卿最好的宽慰。
苏轼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驸马府宝绘堂欣赏工洗书画时的所感,虽未落纸成文,但三年来一直铭记于心,遂略作思索,挥笔落纸: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
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
钟繇至此呕血发家,宋孝武、王僧虔至此而相忌,桓
玄之走舸,王涯之衤复壁,皆以此儿戏害其国、凶其身,
此留意之祸也……
苏轼正在苦涩忧伤中走笔行文,轻轻地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儿子苏迈推开房门,走到他的面前:
“父亲,无咎学兄从新城来了。”
苏轼似乎没有听清,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儿子。
“无咎学兄近日得词一首,其心颇欢,今日乘船由新城赶来,要亲自呈于父亲求教。”苏迈也许要借来访者的诗作,排解父亲此时的忧愁,故把客人请见的理由讲得特别急切。
苏轼眉头一展,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要吐尽胸中的积郁。他置笔于笔架,喟然语出:
“无咎啊无咎,无咎毕竟是无咎的……”
父亲答应了,苏迈急步走出书房。
这个深夜来访的“无咎”,就是后来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補之(字无咎)。他是新城县令晁端友的儿子,时年十七岁,随父居于官所。晁端友亦善写诗,他的一首《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鸟,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忄音忄音人假寐,卧听病马囗残囗。”为苏轼所赞赏。前年(熙宁五年),苏轼去新城县视察,与县令晁端友诗文唱和,交谊甚欢。晁无咎慕苏轼之名而投入门下,并以描写杭州景色、人物的辞赋《七述》呈献,苏轼誉之为“博辨俊伟,绝人远甚”。
苏轼继承了恩师欧阳修“好士爱才”之风,奖拔后进不遗余力,并引以为兴。三年前在贬途中与弟弟子由相聚于陈州,子由以淮南才子张耒引见。张来字文潜,时年十七岁,以诗作《秋怀十首》进呈而入苏轼门下,其中一首为:“少年读诗书,意与屈贾争。口谈霸王略,锐气虹霓横。”其壮志凌云之气,襟怀阔远之音,使苏轼当时“心神俱灰”之哀,荡然无存。他捋髯赞叹:“张郎心志绝尘,堪为我师。”
几个月后,苏轼途经扬州,早一年遭贬至湖州的朋友孙觉,闻讯由湖州来扬州相晤,荐高邮才子秦观于苏轼门下,并呈秦观所作诗词数十篇。秦观,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时年二十二岁,“少豪隽,慷慨溢于言词”,但数试不举,穷愁潦倒,因与孙觉有亲戚关系,以幕僚居湖州。传说,苏轼得秦观诗词,顺手翻阅,突被一首《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的开句吸引,伏案细览,动魄摇魂,忘情地吟出声来: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谎门。暂停征掉,
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
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
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
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苏轼吟罢,拍案叫绝:“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大宋词坛的一颗巨星出现了!”
“露花倒影”是柳永词作《破阵子》中的一句妙语,苏轼对秦观词作的意境、布局、气度、词藻、音律的赞赏,高及柳永。此后,便以“山抹微云君”称呼秦观。
苏轼之爱才好士,甚于学子之投门拜师。
苏迈带着晁无咎走进苏轼书房,苏轼起迎面高呼:
“无咎啊无咎,‘出入无疾,朋来无咎’,深夜为我动魄摇魂来了。”
晁无咎面容清秀,体魄单薄,颇显文弱,已从苏迈口中得知京都风云的追袭,神情中露出几分忧伤。恩师热情而谐趣地迎接,并借卜辞寓吉的喜悦,使他忧伤的心情更加悲凄起来。他故作欢愉,不拘俗礼,拱手朗声作答:
“恩师大安。无咎本无‘山抹微云君’之才情,只怕又要恩师劳心劳神了。”
苏轼捋须大笑,斟龙井茶以待晁无咎:
“君虽无‘山抹微云君’之妙,却有‘峥嵘珠玉’之奇。风格各异,百花纷呈,乃文坛之春,若雷同一律,千人一面,则文坛凋零无色矣!君近日必有所得,当一睹为快。”
晁无咎聆听恩师的教诲,不禁鼻酸目湿,他急忙打开诗囊,取出一首词作,敬呈苏轼面前。在呈交词稿的刹那间,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苏轼的神情凝重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杭州为无咎审稿。他强作笑容,捋袖净手,慢慢打开词稿。《金凤钩·送春》一词展现在眼前:
春辞我,向何处?怪草草,夜来风雨。一簪华发
少欢饶恨,无计,(歹带)春且住。
春回常恨寻无路,试向我,小园徐步。一栏红药,
倚风含露,春自未曾归去。
苏轼聚精会神地阅览着,默默地沉思着。“送春”这个古老的诗题触动了他的愁思:难道无咎也知道了京都风云的追袭,用这首词作为我送行吗?唉,诗词原是奥秘莫测的情感精灵,诗词中的语言所营造的朦胧深邃的迷离境界,常会使那些灵犀敏感的痴男痴女无端地感慨万千!
烛光跳动着。苏迈恭立一旁,凝目注视着父亲。
苏轼聚精会神地阅览着,默默地沉思着。他被词作上片“春辞而去”的怅惘描写吸引了:“春辞我”、“怪草草”,相应生情,古今常恨啊。无咎,你年轻、稚嫩,你不曾有过宦海中的颠簸沉浮,你哪里知道仕途的崎岖和“夜来风雨”的无情。你坦然地承认“无计留春”,也算是窥见人生的必然了。
他从词作的下片发现了作者的“峥嵘”和“珠玉”,发现了新的“创造”和“春光”,发现了人生的顽强之力和生命之花,是古今万千篇“惜春”、“送春”的诗篇中少有的。他禁不住拍案叫好:
“好,好一句‘小园徐步’,寻春得春!妙,妙在‘一栏红药,倚风含露’,春没有凋谢!石破天惊的一句‘春自未曾归去’,荡散了我心中沉郁的哀愁啊……”
苏轼一跃而起,绕桌而过,抱住发呆的晁无咎,纵声大笑,欢欣若狂:
“无咎啊无咎,你年轻,峥嵘,你超过我,你在‘无路’中找出了‘生路’,你从芍药花的红色花瓣中看到了‘春天’,抓住了滋养春天的薰风和露珠。你揭示了一个人生哲理:在坚忍奋斗的人们的心里,春天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春自未曾归去’,至少在晁郎无咎的心坎里!”
晁无咎扑在恩师的肩头,终于按捺不住,哭出了声。
苏轼抚着晁无咎,吩咐苏迈:
“快拿酒来,快拿菜来,我要为这首《金凤钩·送春》畅饮!无咎啊无咎,我们在饮酒中只谈诗,只说词!”
苏迈望着父亲笑了。
晁无咎的词作给了苏轼一个舒心的夜晚和一个无忧的晨眠。午前已时时分,四岁的儿子苏迨跳蹦着跑进卧室,大声叫喊地吵醒了苏轼。他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一看,迨儿站在床边还在叫喊着“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他正要厉声赶走儿子,再睡一个回笼觉,妻子王闰之蹑足轻步地走了进来。
王闰之昨夜几乎是通宵未眠,京都飞来的灾难折磨着她,很想在夜深人静之后,询问丈夫今后的所处所行。谁知晁无咎的一首《金凤钩》,竟勾住了丈夫的魂,又谈了一宿,五更时分回到卧室,竟和衣而卧,立即放出了鼾声。真是一个心不知愁的主啊!她此刻急步走进卧室,原是要阻止迨儿的叫喊,让丈夫多睡一个时辰。她见丈夫已被儿子吵醒了,便不再训斥儿子,苦笑着舒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催促丈夫:
“醒了就起来吧,我已叫迈儿陪着无咎、王郎游湖去了。”
苏轼躺着伸了一个懒腰。
“官妓、和尚来访,已在客厅等候半个时辰了。”
苏轼闻声挺身坐起,望着妻子忧郁的面容和疲惫发涩的眼睛,昨夜饮酒、论诗的喜悦突然消散。他拉着妻子的手苦笑着。
王闰之坐在丈夫身边,忧心忡忡地提醒:
“琴操是带着两个不知名的官妓来的。说她俩的终生命运全操在你的手里,只怕又是官场上一桩难解的纠葛。小和尚思聪说是奉参寥大师的吩咐而来的,有急事相邀,但又不肯说出是什么事情,全然不似平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