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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52章

小说: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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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用力搂着夫人,打断夫人的话,体贴、动情地说道:
  “夫人,安石疏懒,连累夫人牵肠挂肚;安石粗心,辜负夫人一怀深情了。今后,我将自勤自理,以慰夫人时刻之念。”
  吴氏依在丈夫怀里,嗔怪地说:
  “‘自勤自理’?你我结发三十年来,你何时‘自勤自理’过?你的‘自勤’在读书上,你的‘自理’在公务上。虱子积满衣缝,一你也不知更换。一日三餐不食,你也不知喊饥啊!天生一个‘不修边幅’的你,天生一个‘好法成癖’的我,你我成双成对,才摆平了这王府的生活。如果你在府内‘自勤自理’,我不就是白来人世一趟吗?现时,朝廷需要你,皇上需要你,‘变法’需要你,你再用更多的时辰和精力,笨手笨脚地‘自勤自理’于琐事,我这做夫人的,不是要挨天下人的唾骂吗?老天爷既然把你交给了我,你就听我的安排吧!相公,那个女子长相好,会讨你喜欢的;性情好,不会惹你生气的;还有几分才情,会给你增添欢愉的;又是江宁人,习惯、情趣都会称你的心意的……”
  王安石忍不住酸楚,双手抚着夫人的面颊,凝目相视,哽咽而语:
  “夫人,安石若如此需人操持,与小儿何异?安石愿抛相位、弃‘变法’、离朝廷,与夫人游以终生!”
  吴氏哑然失声:
  “相公……”
  王安石大声说:
  “‘山无陵,江水力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吴氏泪珠滚落,依在丈夫怀里。
  王安石紧紧地搂着夫人:
  “夫人,什么样的天仙我也不要,只要我这多病的老妻!”
  五更时分,王安石和吴氏在客厅里设宴招待婵娟和她的“书场浪子”,算是为他俩返回江宁府饯行。
  “书场浪子”,名叫林家声,时年二十六岁,扬州人,是一个大贾盐商的公子。天资聪颖,生性怪诞。喜读书,好剑术,厌恶功名,热中江湖诸艺。而且一学就会,再学即精。拜一位说书艺人为师,整日泡在书场,对历代游侠、义士、英烈、才女性悟神通。父母管束不改,怒而逐出家门,改名隐姓,浪迹江湖,以“书场浪子”之名行世。五年前,父母病亡,诸兄弟分家,他不取遗产分文,自强自立,在江宁设一书场,以说古论今度日。其人六尺身材,眉清目秀,风骨凛然,拂动潇洒之风;衣着不整,形容消瘦,仍显机敏刚毅之质。他落座在王安石的对面,目光炯炯,神情镇定,似乎在暗暗地猜度这位主人的身份和图谋。
  王安石向这位奇人一瞥,便断定婵娟言之不诬,心头蓦地浮起一层惜才之意。他热情地为客人斟酒夹菜,没有谈论江宁风情、客人身世和婵娟未来,而是详尽地询问着漕运司和汴河、淮河上推行“均输法”的现状。
  吴氏与婵娟疑惑不解地望着王安石。
  “书场浪子”却一杯一杯地饮着酒,镇定而从容地应答着王安石的每一句话。也许主人的问话已使他察觉到主人的身份,而且主人身份与“均输法”有关。“书场浪子”大胆而坦率地谈论起“均输法”在漕运实施两年来的利害得失。
  他谈到“均输法”给汴河、淮河两岸带来的繁荣:
  “……河面上,船舻相接,白帆若云,夜之灯火,寥若星辰。漕运之量骤增,南北水途缩短。众目所睹,其功在焉!码头上,集市日隆,新屋日多,百业日增,百货日繁。店铺数倍于前年,贸易数倍于往昔。其绩在焉,当不必疑!”
  王安石欣慰之色浮于眉端:这正是我之所企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常说,“无商不活”,只有这样的“熙熙攘攘”,才能给这沉闷的天下带来一丝生机啊!
  “书场浪子”谈到“均输法”带给富商大贾的变化:
  “……均输官营,利归官府,抑制商贾,势之必然。富商由咄咄而钻营,大贾由痛骂而称颂;初以酒宴求情而贷运,继以暗地行贿而包船。‘均输法’之名日显,其原旨日益见微……”
  王安石神色忧郁了:真是“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吗?苏子瞻曾有过这样的议论,司马君实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心,难道被他们言中了?
  “书场浪子”的话语更尖锐了:
  “……更可虑者,官为客藉,商为著户,漕运司官员不知商贾盘根错节之网,富商大贾却精通以钱制官之术。有的漕司官员,为图一指之利而为商贾行便,有的商贾以助为名而谋取重利;有的官船为商贾挂旗闯关,有的商船悬挂官旗行走江面。官商勾结谋利,已成公开秘密,唯朝廷大臣尚乐于鼓中,殊可危啊!”
  王安石心头大震:“物速成而疾亡”。难道真如苏子瞻所语,“变法”之业,就要“疾亡”于“官商勾结”之祸吗?看来不是没有道理。该到商埠、码头、村落、田间俯耳听听、亲眼看看了,不能“乐于鼓中”而受欺、欺人啊!
  “书场浪子”继续说道:
  “最堪忧者,‘以钱为是’之风,已侵入官衙、邻里、刑律。律因钱蚀而涣散,刑因钱蚀而失威,伦理因钱蚀而伤风败俗,道德因钱蚀而人心不古。长此以往,只怕宰相王安石的壮志雄心,要毁于‘以钱为是’的时髦风尚了!”
  王安石心里全乱了。他没有料到“书场浪子”会从伦理、道德谈论“以钱为是”。是啊,法度在变,时尚在变,伦理、道德能维持原状而不改变吗?可这个变化,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自己确实不曾思索于此啊!他注视着面前侃侃而谈的“书场浪子”,突然萌生了“破例重用”的念头,便开口试探:
  “先生所语,某领教了。先生既知江河漕运现状,亦知‘官商勾结’之害,对现时‘以钱为是’之风亦有见解,可有整治除弊之策?”
  “书场浪子”一愣,举起酒杯,借机沉思。
  婵娟看得清楚,夫君的话中了老爷的意了,宦海风波甚于江河湖海啊!即或这位老爷出于真心,宰相王安石能允许这样的议论、见解吗?听说朝廷的许多大官都因为持这样的议论被贬逐了。这位老爷的好心,是断乎不可应诺的。她急忙笑着为夫君解脱:
  “老爷,他是‘书场浪子’,惯于信口开河,他的话,是信不得的。再说,官场即使有这般情形,也是百中居一,千中居一,原是不必大惊小怪的……”
  “书场浪子”放下酒杯,借着内子的话头,故作轻松地说:
  “小人感激老爷的恩德,就以船中传闻为老爷佐酒,这叫姑妄言之,愿老爷亦姑妄听之。妄议新法,已是罪过,若为当朝宰执所知,只怕是要连累老爷了。”
  王安石大失所望,痛苦摇首:“书场浪子”毕竟无意于功名,勉强不得。怎的他二人均畏安石如虎,难道朝臣惧我,黎庶也惧我吗?如此,我离商君不远矣!王安石思之甚忧。忽见席上冷清,转头对吴氏道:
  “夫人,该你说话了。”
  吴氏离座,拿出婵娟的卖身文书,歉疚而言;
  “婵娟,我不知你夫妻俩的曲折苦衷,虽非有意投石于井,还是伤害了落难之人,愧对你们了。这是你的卖身文书,现当面撕毁,你夫妻俩团聚了!”说着,撕碎手中的卖身契约,投入纸篓。
  婵娟、“书场浪子”双双谢恩,跪拜于地,叩头不止。
  “谢太太、老爷大恩大德。可那九百缗钱两……”
  吴氏打断“书场浪子”的话:
  “那九百缗钱两,算老爷替你付罚金了。”说着,又从一边的几案上托出钱两交给婵娟:
  “这是五百缗钱两,做你们返回江宁府的程仪吧。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老爷的一点心意。”
  婵娟向王安石叩头:
  “老爷,婵娟这一生一世忘不了老爷的恩德……”
  “书场浪子”谢恩:
  “老爷,‘书场浪子’衷心感谢。请老爷示知名讳。”
  王安石苦笑着说:
  “感谢我?感谢我的德政吗?只要你们不怨恨,我也就知足了。我就是当朝宰相王安石。”
  婵娟和“书场浪子”一惊非同小可,刚起身又扑倒在地。
  王安石大动其情: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需先同调’,这是杜甫的诗句吧?‘书场浪子’,有你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我知足了。你俩回到江宁,代我看看秦淮河、定林寺、悟真院,代我喝一口悟真院里的八功德水吧。”
  王安石抚着婵娟,不无伤情地自言自语:
  “你俩要离开京都了。前有司马君实已离开京都,后有苏子瞻也要离开京都。自做自受,我命中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
  婵娟和“书场浪子”望着伤情的王安石,心里亦有迷惑亦有悲酸。
  吴氏走到王安石身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夫君的肩上。

  篇二十四
  司马光府邸
  美酒和着歌舞,融解着心中的块垒,寄托着友好的祝愿,宽慰着朋友的灵魂·王安石醉了,司马光醉了·苏轼醉了·
  熙宁四年(1071年)春天,对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而言,似乎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季节。
  王安石在送别婵娟和“书场浪子”南下江宁的第二天,便按照皇帝赵顼传下的批谕,发出了诏令司马光“以端明殿学士判西京留司御史台、专意修史”和诏令苏轼“通判杭州”的谕旨。并立即报请皇帝赵顼思准,轻车简从地走出京都,奔赴洋河、淮河一带巡察。这是他从“书场浪子”的话语中得到启迪而作出的决定:身为宰相,不可“乐在鼓中”,应当亲耳听听、亲眼看看“均输法”两年来推行的实情。
  司马光是年前腊月十六日离开京都奔赴永兴军的。由于冰封雪冻、道路崎岖,他在路上踉跄颠簸了十五天,于元月三日到达京兆府(西安)
  这十五天,在漫漫的行程中,他冒着风雪回溯着朝廷这两年来的变化,心境确实有些茫然,对皇上和介甫的所作所为,总觉得看不出一个真实的面目来。“变法”之举是励精图治吗?却草就轻发,专谋声威,近乎于玩笑。“变法”之举是玩笑吗?却日夜操劳,呕心沥血,极其认真。这认真的“玩笑”,实在是难以理喻。
  他亦回溯自己这两年来的一言一行。奏表、谏言,谏言、奏表,在别人看来,似乎专与皇上对抗,专与介甫为难,似乎也是一种“玩笑”,可自己却也是非常认真的。唉,也许这是一种自作多情的认真。这认真的“玩笑”,在别人看来,更是难以理喻。
  除夕之夜,元旦之晨,他是在潼关城西三十里处的一个荒落的农家度过的。面对农家简朴而虔诚的守夜灯光,回想离京前与皇上的“朝辞进对”,他凄苦难当。以不谙军务之躯,任军务不谙之事,也是一种“玩笑”。想有作为而不被恩准,面对边境烽烟而胸中无策,更是一种荒唐的“玩笑”!
  风雪两千里走到头了。元月三日司马光走进京兆府。战争的阴影笼罩着长安古城,他的心境惶恐不安。更多更大的艰难险阻和祸福莫测的未来还在前面啊!他站在长安南门的城楼上,望着郁郁葱葱的终南山发呆。社稷安危、黎民性命,本是“玩笑”不得的!
  他驰奏札进京:奏乞《不添屯军马状》,以图安定民心。
  他驰奏札进京:奏乞《本路官兵与赵瑜同训练驻泊兵十状》,以图提高士气。
  他驰奏札进京:奏乞《所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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