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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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政见之争日益残酷所产生的激愤感情和性格上的“固执”,使司马光在经略上、感情上、态度上产生了根本的变化,他的谏奏,不再是为了匡正”变法”中的缺失,而是全面否定新法的一切。他从另一个方面和吕诲、吕公著等人走到了一起,站在了“变法”的对立面。
鸡叫了,夜将尽了,奏表写完了,他打开书房的门,想要到屋外清爽一下近于发晕的头脑。他突然愣住了。夫人和儿子站在门外,神情紧张而疲惫不堪地陪伴他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他打量着脸色苍白、已力不能支的夫人,歉疚地一笑,把夫人搀进书房,同时把写就的奏表交给了儿子。
昏黑的黎明。
沉寂的书房。
突然儿子司马康跪倒在司马光面前:
“父亲,这份奏表,还是不要上呈为好……”
夫人张氏惊问:
“康儿,奏表上有不该说的话吗?”
司马康抬起头来,痛切陈述:
“父亲,一年来上呈的谏表,皆为‘匡正新法缺失’而发,忧国忧民,语重心长,皆不为圣上听纳,反而招致今日之灾。天知你心,地知你心,人知你心,当无憾矣。可这份奏表,全非新法,且言词锋利,意多偏颇,不仅嘲讽执政,而且非难圣躬,徒招杀身之祸啊!”
司马光冷漠不语。
夫人张氏轻声劝阻:
“我们也有一家老小,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司马光望着将熄的残烛,仰首自言:
“为人谋而不忠乎?我居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职四年,不能致圣上于舜禹,愧对天下啊!明知说而无用,但心之所使,情之所驱,不能不说!况且,时不我待,位不久居,若现时默而不语,只怕今后再没有说话的时候了。我们有家室,奈天下家室何?我们要生活,奈天下黎庶何……”说着,泪水滂沱而下,不能自己。
夫人张氏伏在司马光的肩头泣咽。
司马康拿起奏表,望着相抱而泣的父母,走出了书房……
奏表上呈了,皇帝赵顼诏“司马光以端明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出知永兴军”之令下达了。
意料中的“罢官”是一种轻松的解脱,意料外的“新任”却是一种痛苦的重压,立即把司马光引向逝去的一段难以忘怀的痛苦岁月。
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恩师庞籍再次遭贬出知并州,自己随恩师至并州任通判之职。是时,西夏国王赵谅柞年幼,外戚讹庞执政,并臣服于大辽,侵边之事复趋激烈。恩师指派自己去麟州了解边情,以便作出决策。“剑客苍鹰队,将军白虎牙,分兵逻固水,纵横猎鸣沙”,将士们是忠勇可敬的。可麟州城外屈野河西那荒凉无垠的草原,稀疏的白榆细柳,磷磷的纵横白骨,衬托着肆虐横行的西夏铁骑,令人气愤难捺啊!麟州守将武勘、郭恩、黄道元等,提出在屈野河西筑碉堡两座,驻兵以阻西夏兵马内侵。自己同意了,报请恩师庞籍获准。初夏的一个夜晚,武勘等亲自带领兵将千人涉河西行选点筑堡。黎明时分到了一个名叫忽里堆的地方,被西夏兵马包围伏击,激战终日,全军阵亡,武勘夺路逃出,郭恩、黄道元被俘,酿成了血漫黄沙的“麟州事件”。朝廷接到奏札,派侍御史张伯玉来麟州查处,钦差下车伊始,不问情由,即夺了恩师庞籍的权柄,并要恩师交出所有公文,以待惩处下属。可敬的、知风知雨的恩师,在清理公文时,焚毁了与自己来往的信件,保护了自己,担负了全部责任,结果以“擅筑堡于边以败师徒”之罪,被贬往青州。武勘更惨,发配江州。自己由于恩师的保护却逃脱了惩罚,调回京都任太常博士词部员外郎直秘阁判吏部南曹,负责保管和传送有关选举官员方面的文书、档案事务。
“逃罚”的内疚,愧对恩师的内疚,羞见发配者的内疚,有罪于阵亡将士的内疚,使自己心绞如割,昼则投著辍餐,夜则击席浩叹啊!于是,剖白“麟州事件”真相,投案自首,以求得到心灵上的宽慰。可诉罪于同僚,得到的是“呒然阳应,腹非背笑”;请罪于上司,得到的是“逆加排折,不容出口”。唉,世俗是成是败非的,要真实地主动承担罪责,也没有人相信!无奈,向朝廷上呈《论屈野河西修堡状》和《论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状》,请求“独治臣罪,以正典刑”。可得到的回答是“借机以沽名钓誉”!唉,处世难,作人更难啊!只有厚着脸皮出入宫门,低着头颅走路……
可今日,“出知永兴军”,又是一次去麟州吗?
夫人张氏以为司马光在这新的任命面前陷于一种艰难的抉择,便说:
“无官一身轻,何必再在官场上熬心血呢。‘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故乡南原的晚霞清风,足够我们暮年享用了。”
妻子随口吟出的李商隐的诗句,勾起了司马光心底的迟暮之感。光阴流逝,离开家乡已三十三个年头了。真是思念故乡的溪流旷野、莽林竹丛,还有年老多病的哥哥啊!是时候了,该飞鸟归林了……
儿子司马康亦神情沉重地说道:
“父亲,出知永兴军之诏是断乎不可接受的。朝廷五月罢魏国公韩琦高阳关、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抚使,六月、七月又大批贬逐朝廷重臣,九月、十月朝廷老臣欧阳修等也相继离京,西夏驻京使者不是瞎子聋子,西北边境形势骤变与此有直接关系,决不可以一般边境纷争看待。八月,西夏兵马进犯大顺城,永兴军兵败环庆路。九月,永兴军铃辖郭庆、都监高敏兵败身亡,大顺城为西夏兵马占据。现永兴军兵无斗志,人心惶惶,朝廷掩人耳目,不作声张,已命‘应声虫’宰相韩绛为永兴军宣抚使,前往京兆府。在此捉襟见肘之时,突然命父亲出知永兴军,我怀疑有人不怀好意。况且,父亲久居翰林,与军务无涉,又着意于书局,与征战隔绝。以不谙军情之资,而理军旅之事,岂不荒唐!再说,失去皇上信任的官是难当的。韩绛为宣抚使,上司其事,父亲纵欲有为,岂可得啊!”
司马光默默地静听着:一个年轻娃娃已看事多思多疑。喜乎?悲乎?大家重文治,朝廷有几个会用兵之人?老夫岂不知前途的险恶!可烽烟边疆,司马光能畏缩而躲避吗?他的迟暮之感,陡然化作苍凉、悲壮和不甘落伍的情结,在心头滚动起来。西夏兵马的铁蹄,大顺城残破颓废的墙垣、环庆路流离失所的黎庶,一幕一幕地在他的眼前闪动,而“事君能致其身”、“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等先贤圣哲的教诲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响着,他的一腔热血沸腾起来,喃喃自语:
“枢密副使之高位可辞,此诏之鞍马劳顿坚不可辞!”
司马光以豪迈慷慨之声教诲儿子: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为人臣者,分君之忧,死而后已!”
说完,他提笔展纸,工整地写了谢恩呈表:
臣司马光叩头奉诏。荷恩至重,任责尤深……恳
请朝辞进对。
司马光掷笔于案,大声吩咐儿子:
“立即上呈大内。”
夫人张氏怆然摇首。
儿子司马康拿起谢表,一声叹息,快步走出了书房。
“朝臣典范”司马光在送上谢恩呈表的第二天,便排除了几个月来积淤在胸中的不快、委屈和愤懑,在等待皇帝的“朝辞进对”中,紧张地进行着奔赴永兴军的准备。他让妻子张氏带着女婢返回涑水老家,以解其妻日后身居京都的孤独和寂寞,并拂照他年老的哥哥司马旦。他叫儿子司马康从户部借来有关西北边陲近年来的政情、民情文书,从兵部借来军情奏札。重任在肩,他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不谙军务,他不敢有丝毫的侥幸。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地参阅研究,像在史料中探索历代的兴衰成败那样,在文书、奏札中思索着强兵安民的策略措施。他把一颗心全然置于一个新的职责,竟在一个多月内三次昏厥于书房,而不为家人所知。
《强兵安民三策》终于拟定出来。
腊月十五日,儿子司马康闯进书房,传禀了皇帝恩准“朝辞进对”。司马光闻讯而起,冒着漫天如席大雪,向大内延和殿走去……
大雪落着。
除了驸马王诜敢来看望苏轼外,苏轼的表兄文同也不避风险地常来苏府。文同不仅用表兄弟的情谊宽慰着倒霉的苏轼,而且每次来访必然携带画卷一束相赠。文同以画竹著称,他也许想用他笔下的山石竹木、水波烟云为他的表弟解忧消愁,希望子瞻能在欣赏自然情趣中,忘却这庭院之外的苟苟营营。也许他别有深意,在他馈赠的画卷中,十之八九是“做千秋雪霜,阅古今之气”的高风亮节之竹。
今日,文同又冒着大雪,踏破苏府的凄清,来到苏轼书房。进屋的刹那间,他惊愕地顿住了脚:
这书房完全变了模样!洁白的四壁,挂满了自己笔下的竹子,书房成了千姿百态的竹林。主人苏轼也变了模样,长须散发,形容枯槁,活像一个脱却凡尘的浪迹散人。
文同,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梓州永泰(四川盐亭东)人,时年五十二岁。其人皇祐元年举进土,工于诗、文,善篆、隶、行、草、飞白,尤擅画竹,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物,现供职史馆。他身高六尺,生性澹泊沉稳,木讷少言,言则有意,虽自号笑笑先生,但终日难得一笑,似乎已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语言,全融于作画的意境。在朝廷“变法”的炽热争斗中,他一直置身事外,懒于参与,既不议论新法长短,也不议论流俗好坏,终日作画,逍遥于笔墨。谁知风雨无遗,祸从天降,因他与苏轼交往密切,近几个月来又经常出入苏轼府邸,前些天竟接到审官院下达的诏令,命他出知湖州。按惯例看来,这分明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和警告,而他却泰然若常,依旧来往于苏府,依旧和比他年少十八岁、口无遮拦的小表弟品茶论画。
苏轼半个月来,日夜坐卧在文同用笔墨营造的一片竹林之中,观竹、赏竹、思竹、念竹、琢磨竹,用以排解朝政纷争积于在胸中的块垒,抗拒压在头顶的厄运,驱散深夜惊悸乍起的恶梦,充实逝若流水的光阴。人啊,有血、有肉、有灵性,何必在牛角尖里发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必念念不忘那些已过去了的是是非非呢?远古是过去,近古是过去,去年是过去,昨天不也是过去吗?感谢文同表兄,他的这一片笔墨拯救了苏轼快要发疯、发癫、发狂、发魔的生命啊!
苏轼在终日赏竹中,已写出了《净因院画记》《文同墨竹跋》论画的文字初稿。他没有示人,也不曾就教于行家里手,今天文同踏雪而至,天赐良机。文同刚刚落座,苏轼便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
“幽居方丈之内,无所事事,观赏表兄之作,聊有所思。小弟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表兄以为然否?”
文同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眯着一双眼睛。他之作画,随心而挥笔,随意而泼墨,情之所至,从不考虑“常形”、“常理”之义。子瞻今日论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