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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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崎岖山路上攀登。凭他伟大的想象将只去眺望顶峰上的秀丽,依他“执拗”的性格绝不屑一顾脚下的深谷。
皇帝赵顼在这次较量中投下了最大的赌注。今后,他将在一种声音中,再无需反复分辨、反复选择地去创造超越祖宗的业绩,中兴这个日益虚弱的王朝。他将满怀希望地等候“三五年必成其功”。同样,他也只愿看到山顶的秀丽,而不愿理会脚下的深谷。
这对君臣就这样在自身完美的幻想中,开始了孤独而勇敢的跋涉。
一个月后,“变法”以来第二次大规模的机构、人事调整逐步展开。冲击由弱而强,渐渐卷向司马光、苏轼。
熙宁三年(1070年)四月,皇帝赵顼诏命韩绛为参知政事。韩绛与王安石同领“制置三司条例司”半年来,得“应声虫”绰号。此诏一出,群臣立即明白,关于“司马光将任执政”的传闻宣告落空,而且王安石在中枢的势力得到了加强。
五月,皇帝赵顼诏令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其事务归中书门下(东府)处理。这个侵权机构的撤销,表面看来,是采纳了司马光、苏轼的谏言,消除群臣的不满。而实际上使“制置三司条例司”的重要成员吕惠卿、曾布、章惇、吕嘉问等,一股脑涌进中书门下,占据要津,执掌了政务。郑绾、舒亶、李定、谢景温等新进入物,也占据了谏院和御史台。东府中书门下和谏院、御史台成了王安石控制的天下。
六月,皇帝赵顼诏令罢韩琦高阳关、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抚使之职,只领大名府路安抚使一职以示宽宥。容韩琦度其残年。同时,诏令罢同修起居注孙觉之职,黜知广德军。孙觉所担心的“晋阳之甲”,首先把他自己从皇帝身边清除了。
七月,皇帝赵顼以苏轼妄自出策试之题“论专断”为由,诏令停止苏轼开封府推官之职。并暗地派遣人员去苏轼送父亲苏洵灵柩归蜀途经的州、县,向船夫、仪官查究“往复贾贩”一案。
八月,皇帝赵顼诏令刘攽通判泰州。
九月,皇帝赵顼诏令四十九岁的御史中丞冯京任参知政事;诏令四十九岁的河北安抚使吴充任枢密院副使;诏令司马光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出知永兴军。
半年时光,暴雨急风,朝野变色,群臣惶恐。迁升者鼓乐登台,遭贬者泣咽离京。谏台沉寂,谏官无声,歌颂“变法”成了时髦,议论“变法”成为禁忌。接着,元老重臣陈升之罢相,欧阳修徙居蔡州,张方平出判应天府。
花谢了,叶落了,风雪腊月来了。在一片颂扬声中,王安石与韩绎并肩登上宰相的高位。
宰辅上台,一声霹雳,宣布“保甲法”在全国推行。为了宣扬“保甲法”出台的声威,皇帝赵顼诏令:
“……元旦佳节,将在御南苑隆重举行‘御苑射弓’。”
“御苑射引。二十年来不曾听到的名字,今天重新出现了。这个“寓励武于娱乐”的传统节目,压在箱底二十年之后,又要搬上舞台。
“御苑射弓”。陌生而有趣的玩艺,年轻人打听着、询问着,年老人回忆着、叙旧着。当人们弄清这“御苑射弓”原是皇帝亲自跃马射箭、文臣武将陪伴骑射,以比技艺高低时,京都各行各业立即沸腾起来;这是第二个“菊花会”、第二个“万灯会”啊!皇帝要亲自出马演出,又是一次终生难逢的乐事。普天下的富商大贾、文人墨客能不云集京都吗?赚钱的机会来了,酒楼、妓院、驿馆、瓦艺、小摊又都忙乎起来。
于是,南御苑四周的妓院,酒楼,都挂起了银鞍、金箭。《奔马图》走了红运,张贴在家家户户的门上,成了隆冬季节大宋京都的吉祥物。
繁华的京都又变着花样热闹起来了。
篇二十一
司马光、苏轼府邸
司马光和苏轼失意于朝廷·天宇间飘撒着晶莹的雪花,飞扬着两颗不惧寒冷的灵魂。
腊月,一阵罕见的大雪,从夜半时分漫天纷扬而落,覆掩了大地,覆掩了京都,覆掩了皇宫、街巷、酒楼、妓院迎接元旦佳节的花灯、彩带、春联、喜幛和满街满巷张贴的《奔马图》,覆掩了南御苑“射弓”的场地和半个月来几千工匠修建的彩楼、看台、跑道,也覆掩了董太师巷司马光的庭院和外城西冈苏轼的府邸。
雪,洁白无瑕,公平地对待着强者和弱者,喜者和愁者,得意者和失意者,并用雪水的寒冷和晶莹,洗涤着人们脸上、心上的各色涂物。
司马光庭院里的一切,似乎都静静地沉入了昏眠,唯有假山上那株苍劲虬枝的短松,在飞雪中抖擞抗争,孤傲而充满凄楚。
苏轼的府邸,已成为一座冰雪封闭的方城。雪漫曲径石阶,冰裹树干校条。梨树上的鸟鸣和梨树下的欢歌早已绝音。
大雪仍在落着。
从这一年的五月起,苏轼就很少走出这座方城。风云骤变,雷声不息,他不愿走出这座方城去牵连朋友,朋友似乎也不愿走进这座方城为他添乱,冷落便一日甚于一日。
七月,因策问出题“论专断”而被皇帝停止开封府推官职务的诏令一出,他在刹那之间,就成了一个被皇帝端出来,挂起来,供人们观赏的异端怪物。亲朋目呆,师友失神,行人撇嘴,四邻侧目。任妈的头发全白了,夫人王闰之以泪洗面,子侄们不再嘻笑,歌伎琵琶、倩楚、胡琴等黯然失神,门房老人木讷无语,连远在百里之外的弟弟子由(熙宁三年,苏辙改任陈州教授)也一日三惊地来函询问。
心酸,孤独,屈辱!因忠贞而遭贬的进谏者。
苏轼真的为老人、夫人、孩子发愁、忧心了。任妈已年过六十,还能经受得起千里贬途的风霜雨雪吗?夫人季璋即将临产,还能经得起颠簸折磨吗?孩子,自己的、子由的,大的、小的,九条幼小的生命,何以饱其饥肠饿腹呢?
朋友们因受自己的牵连一个一个地被逐出京都了。欧阳(上非下木)(欧阳修之子)、张恕(张方平之子)、李常、黄实现时在哪里?“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罪愆深重啊!没有告别,其情可感;没有送行,其疚莫赎。唉,就是能够为朋友折柳送别,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这无尽的孤独、哀怨中,驸马王诜悄悄地来访了。把朝廷对“往复贾贩”一案暗地查究的消息,带进了书房,带给了还在梦中的苏轼。苏轼的思绪全乱了:
他惊骇——根本没有料到朝政之争会是如此的残酷;
他愤怒——根本没有料到对手会是如此的不择手段;
他恐惧——根本没有料到有人会操起朝制刑律之剑;
他悲哀——根本没有料到这天外横祸会是如此的荒唐。
他张臂狂笑,捶胸呼号:欺人啊,欺天啊,欺万古不灭的神灵啊!
他咽泪叹息,默默地吞下了这苦冤之果。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被停职、搁置、吊挂展览,原来不仅是因为几句刺目逆耳的“论专断”,而是在等待着身败名裂的诛伐;自己的被暂留京都,不作贬逐,原不是朝廷的仁慈,而是等待着最后判决的囚禁啊!
他举起酒杯苦饮。王诜劝他呈表自辩,并愿意通过贤惠公主之手将奏表直呈天庭。他感激地摇头谢绝了。他放下酒杯,举起酒坛痛饮,激愤狂呼:
“苍蝇点白,我卑视他们1志不可屈,我苏子瞻等待着刑律之剑……”
大雪仍在落着。
此时的司马光也很少走出他的庭院。但他不像苏轼那样日夜不安地为失败的痛苦所煎熬,而是满怀愤怒地顶着袭来的狂风暴雨,进行着单枪匹马地顽强抗争。他闭门谢客,独居书房,不顾妻子张氏的劝阻,不顾儿子司马康的哀求,凭借着尚未失去的“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地位和权力,奋笔疾书,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政见,更加大胆、尖锐地向皇上的诏令和朝廷出台的新法进行谏奏、抨击,把一份一份的奏表交给儿子司马康送进大内。表现出一个正直的谏官大无畏的可贵品质和令人惊讶的“固执”。
当皇帝赵顼诏令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吕惠卿、曾布等人进入中书门下占据要津时,他书写奏表,赞颂皇帝废除这个“侵权生事”机构,却强烈反对王安石所用非人。再次申述自己的吏治观:“治在得人,不在变法”、“苟得其人,则无患法之不善。不得其人,虽有善法,失先后之施矣。故当急于求人,而缓于立法也。”
奏表写就,要儿子上呈。司马康看完,汗浸额头,惶恐地说:
“父亲,这……此时上呈,合适吗?”
司马光掷笔于案,不容迟疑地吩咐:
“立即上呈!”
当皇帝赵顼诏令“罢韩琦高阳关、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抚使之职”时,他书写奏表反对,大胆为韩琦辩白,尖锐地指出“……所谓‘晋阳之甲’,乃诬方镇有除恶之谋,中外闻者无不骇愕。窃唯执政之意,止欲禁塞言者,使不敢复言……”这分明是指责皇帝了。
司马康看完表文,大惊失色,劝阻说:
“父亲,我们不能自投罗网啊……”
司马光闭目静坐,只说两个字:
“上呈!”
当皇帝赵顼诏令“停苏轼开封府推官之职”时,他挺身而出,为朋友抱不平,立即书写奏表,反对用不正当的手段诬陷朝臣。“……今迁安石者如苏轼辈,皆肆行诋毁、中以危法。”
司马康看完,沉思良久,提醒父亲:
“……据朝臣传闻,苏子瞻被停职的主要原因,不在于‘论专断’,而在于‘往复贾贩’,朝廷正在暗中查究。父亲知道,朝廷有制:官员‘贾贩谋利’者,与盗窃、贪污同罪,案情严重者,是要杀头的。此非政见之争,乃刑律之案。”
司马光喟然叹息:
“谣啄之词,连你也相信了。这是朝廷的悲哀,也是人世间的悲哀,苏子瞻只能以酒浇愁了。上呈吧!”
当皇帝赵顼诏令刘攽通判泰州时,司马光立即意识到贬逐自己的诏令即将下达,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京都了。他心胸沉闷,但不恐惧。他明白,自己一旦离开“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职位,也就失去了向皇上直接进谏的权力。他必须在贬逐诏令下达之前,再对皇帝进行最后一次谏奏。即使这最后一次谏奏和一年来所有的谏奏一样,不为皇上理睬,以至招致更为严厉的惩罚,自己也问心无愧了。于是,他让妻子张氏备了几样小菜,烫了一壶清酒,在独自浅饮之后,便关起书房的门,坐在烛光下,彻夜不歇,写出了他担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四年来最后一份谏奏表章。
在这份奏表里,他根据朝廷现已推行的“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募役法”、“保甲法”中的缺失流弊,进行猛烈地抨击。他认为王安石的“变法”是“唯钱是求”。“广散青苗,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募役免上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团结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信任狂狡之人,妄兴水利,以劳民费财”。并嘲讽王安石是“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
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政见之争日益残酷所产生的激愤感情和性格上的“固执”,使司马光在经略上、感情上、态度上产生了根本的变化,他的谏奏,不再是为了匡正”变法”中的缺失,而是全面否定新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