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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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上,作任何一件事情,总有人喜欢,有人反对。如同老天爷下雨一样,农民喜欢土地得到滋润,行人就厌恶漫地泥泞。我们的‘变法’也是如此,希望人人都喝彩叫好,那是不可能的。京东路转运使王广渊,几个月来,宣皇上之德,讲新法之利,散青苗钱以富民,收青苗利以强国,不是也有人鼓舌如簧,以是为非吗?”
曾布、章惇点头赞同。
王安石突然想起昨夜司马光谈到“青苗法”抑配之弊时,就是以京东路转运使王广渊为例的,心中不禁浮起一层惋惜之感:君实一生着意求实,此一事,却是偏听偏信了。王安石根本没有去想,这个王广渊为什么出现得总是如此“及时”!
吕惠卿接着说:
“眼下朝廷表面看来比较安静,似乎没有公开反对‘变法’的声音,但决不是平静无波的。也许有人正在书房里写着弹劾奏表,也许有人正在客厅里筹划密谋,也许有人正在暗地里进行串连。百官中暗地里流传的所谓‘均输法’的‘官商勾结’、‘青苗法’的‘抑配贷款’,就是一种征兆。他们正在窥伺时机,妄图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王安石边听边想:人心动荡是真,但决非如此可怕。吉甫论事深刻透彻,但有时危言耸听之偏。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谓“奸巧”之由。
“这些人是谁?我看可能是几个受人敬重的庞然大物。只有这几个人有能力与介市公抗衡,有资格与介甫公较量,有策论纲领与介甫公匹敌。因为,耗子成精也只能是个耗子精,而老虎成精就能称王称霸……”
章惇心内一惊:这不是在说司马光和苏子瞻吗?难道他们会谋取执政之位吗?他失悔自己刚才透露昨夜工洗和苏子瞻的会面,深海对不起朋友,心绪一下子乱了。
王安石在道理上赞成吕惠卿对朝廷现状的分析,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这个具体的推断。他心里不停地翻腾着一个疑问:君实、子瞻真的都要与自己公开为敌吗?
王安石抛开滔滔不绝的吕惠卿。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飞回到十六年前与司马光朝夕相处、同愉同欢的岁月……
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在群牧司院内西南角一间宽敞的官房宿舍里,住着两个年龄相仿、形影相随、性格各异、挂名而无实职的“禄养”判官。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矮,一个高;一个瘦,一个胖。一个是放荡形骸、衣着不整;一个是危冠正襟、循规蹈矩。一个是食无定点、睡无定时,经常是早晨不吃饭,全靠午餐补;一个是甘心为“仆”,乐于侍候,为友提水洗漱,还要叠被子。情谊排除了差异,他们相依相托,倒十分和谐。诗文唱和,同笑同哭,通宵达旦,日日欢愉。只是每谈及朝政,异多同少,互不相让,争吵不休,一个红脸粗嗓,一个气噎脸青。但酒杯一碰,怒散气消,换个法儿再争。或弈棋决胜负,或投壶定输赢,经常是介甫输了不认帐,君实输了挨讥消……
岁月催人,现时两人都成了朝廷重臣,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头了,可仍然在为朝政争吵着。惜乎,国家大事,“变法”大业,再不能以弃棋、投壶定输赢了……
此时,吕惠卿已把他的看法引向深入:
“……我以为我们现时的对策,不应是防守,而应当是进攻。你真心诚意地‘匡正缺失’,他们会抓住你的‘缺失’兴师问罪,结果可能是越‘匡正’,‘缺失’越大,最终断送‘变法’,丢掉性命。因为历朝历代的法令都是有缺失的,在反对者面前,是防不胜防的。所以,我们的出路在于进攻,全面地进攻!首先抓他们对待‘变法’的态度,抓他们策论、纲领上的‘缺失’。他们都是庞然大物,几十年来有着成千上万的文章、奏折,决不会每个字都是无懈可击的。而且,这个进攻的时机,必须是突然的。选择的战场,必须是皇上能亲眼观战的……”
曾布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章惇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们第一次看到吕惠卿如此断然决绝。
王安石痛苦的也是认真地思索着吕惠卿这时的每一句话。“变法”的理想渐渐使他在“匡正缺失”和“全面进攻”之间抉择了后者。用“进攻”推进“变法”,用“进攻”实现理想。“政争”压倒了友谊,司马光的娓娓规劝声消失了。他的魂灵开始冰结成一件只知战斗的冷硬兵器,义无反顾地越过文人道德,登上了吕惠卿“一切为我所用”的战车。
旌旗猎猎,战马萧萧,杀心已萌,何处血刃?
迩英殿的影子突然浮现在王安石的心头……
篇十四
迩英殿·
皇帝赵顼诱发的一场学术争鸣,突变为一场可怕的朝廷追杀·司马光的另一种声音还不及喊出,就跌入了泥潭·
迩英殿,乃年轻皇帝赵顼听讲、读书之所。今天和往日一样,群臣毕至,庄穆而肃静。
丹墀上,几个禁军武士,悠然地执前走动,轻松而散懒。
皇帝的御案、御椅,仍然置在高台上。御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需要的书籍。侍读学士司马光讲书前后向皇帝跪拜用的黄色暗缎团垫,距高台五步之远。高台下左右两侧,除了往日的侍讲学士吴申、孙固,崇政殿说书吕惠卿、翰林学士曾布外,又增加了新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王珪、新任领“制置三司条例司”韩绛。他们躬身而立,等待着侍读学士司马光和皇帝赵顼的来临。
王珪、吴申、孙固等因年事已高,躬立时间一久,身子便有些打晃。吕惠卿暗暗地瞥了一眼,脸上浮起一层鄙夷之色。
大宋朝制,皇帝筵席听讲时,均是皇帝坐,老师站,侍讲者恭身作陪。去年,王安石任翰林学士时,认为这个制度不符合古人尊师之道,斗胆提出老师应坐着讲,侍讲者应坐着听。对这个“为争得一把坐椅”的提案,皇帝赵顼还没有说话,王珪、吴申、孙固这些老臣却群起而攻之。他们引经据典,纷纷上表参奏,弹劾王安石的这个提案是“反上”、“不符君臣之礼”,并把“侍读请坐,要君取名”的罪名安在王安石的头上。结果是不了了之,维持原状。皇上继续坐着听,老师继续站着讲,王珪他们继续身子打晃地立着作陪。倒是王安石因“变法”重任在肩,皇上摆升他当参知政事,逃了站立说书之苦。
辰时的钟声刚刚敲响,侍读学士司马光身着朝服,掖着蓝布书包,急匆匆地低头走进迩英殿。他乍一抬头,闯入眼帘的竟是新任宰执王珪、韩绛,心头不禁一怔,脚步也随之停住了。噢,这么多的人,他们怎么也来了?在互相拱手礼见问好之后,他突然醒悟了:是啊,现时是十一月底,今天是最后的一堂课,朝廷重臣们是该来为皇帝祝贺了。
宋代以如此方法培养年轻的皇帝,是从神宗赵顼开始的。因为赵顼即位时只有二十岁,学习历代治国经验乃当务之急。太皇太后曹氏决定,皇上听讲、读书的时间和方法,仍然沿用赵顼在颖王府做太子时的规定:每年八个月学习;分两期;上学期为二月至五月,下学期为七月至十一月;每日半天;由老师宣读、讲解。这个规定,除重要礼典活动和极特殊的情况外,年轻皇帝赵顼确实是雷打不动地坚持着。由此侧面,也反映了神宗励精图强的决心。
辰时的钟声刚停,宦值一句“圣上驾到”的吆喝声传来,朝臣们“哗”的一齐跪伏迎驾。皇帝赵顼在宦值的引导下,精神抖擞,步履生风地跨进迩英殿,登上高台,落坐在御椅上,在一片“皇上万岁”的欢呼声中,开始了这一天司马光的“侍读”。
年轻皇上目光炯炯地遍视群臣,突然发现了王珪、韩绛,稍感疑惑,旋即又喜形于色,大声说道:
“朕听读近两年了,今天是伴读者最多的一次,足见追慕先王良治之风已遍及朝廷,朕心甚慰。司马先生,这也是你宣讲评说、谆谆诱导、引人入胜之所致啊!”
司马光叩头谢恩:
“谢圣上嘉勉,臣愧不敢当。”
赵顼抬手示意:
“众卿平身。司马先生,请你开讲吧。”
群臣起立。司马光慢慢地打开蓝布书包,拿出了一册《通志》。
吕惠卿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司马光手中打开的那本书……
前几天夜里与王安石围炉品茶之后,司马光确实为王安石真诚的友谊和坚定的政见所感动,他反复思考王安石居于执政地位的难处,终于把自己写就的弹劾奏表锁进了抽屉。他不愿在朋友处境维艰时攻其缺失,添其压力。他寄希望于朋友的自醒自察,他相信坦荡的介甫会主动匡正缺失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王安石在那个夜晚之后,接受了吕惠卿的谋略,拒绝了他的忠告,放弃了“匡正缺失”的打算。他更没有想到,就在今日这“侍读”的迩英殿里,吕惠卿竟然为他设置了陷阱,并致使他和皇上赵顼分了手。
司马光今天宣讲的,是西汉初期曹参继萧何为宰相而不变其法度的这段史实。即历史上所谓的“萧规曹随”。他讲这个题目,虽然是依据《通志》上记述的历史事件的顺序讲的。但也不排除他带有规劝皇帝赵顼和王安石的因素。他毕竟是一位主张“以古资今”的大史家。
司马光一开卷讲出“萧规曹随”四个字,神情紧张的吕惠卿就放下了一颗提吊在嗓子眼的心。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吕嘉问的消息是准确的,司马光果然要讲这一段。他脸上立即浮起一层已然胜利的微笑:司马大先生啊,历史上的盛事佳话多如莽林,你为什么不绕过这棵横枝多疤的古柏,去拣一株溜光水滑的梧桐发挥你的才智呢?你糊里糊涂地自己走进一个壕坑,真是令人可敬而又可怜啊!只怕今天的这次“侍读”,是你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了……
司马光恭身而立,神情专注,娓娓动听地宣讲着。他治学严谨,思路致密,语言生动准确。他按照自己对史料的研究和理解,讲到萧何辅佐汉高祖刘邦取得天下和治理天下的历史功绩及治理才能;讲到曹参其人和接任萧何为相后的治国方略;着重讲了曹参“自知之明”的优良品德;并引用汉时民谣“萧何为法,讲著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说明法令、政策连续有信的重要;并讲到朝廷稳定和国家安定的关系;最后讲到“萧规曹随”与西汉“文景之治”的因果。他像一位老迈智睿的私塾先生一样,口干舌燥地启迪着那一个高高在上的学生。
赵顼神情专注,偶而拿起笔来,在笺纸上写下几个字,以记所得和所疑。显然他是听进去了。
侍讲学士吴申、孙固似乎忘记了躬身而立的劳累,专心致志地在司马光的讲词中寻找可以补充和纠正之处,但这个“陕西子”确实令人折服。
王珪、韩绛也在似听非听。他们俩人是应吕惠卿之邀前来的。
王珪,字禹玉,四川人,时年五十岁。是一个有识无胆,文词宏侈瑰丽的笔杆子。长期担任翰林学士承旨之职,为皇帝拟写文稿,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嘴巴说别人的话。上个月被迁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吕惠卿明白,这样一个唯诺成性、初涉权柄的人,其才是可以借用的。
韩绛,字子华,开封雍丘人,时年五十七岁,是仁宗赵祯朝副宰相韩亿的儿子,亦是王安石密友韩维的哥哥。其人既无父亲韩亿的耿毅正直,也无弟弟韩维的聪明多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