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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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迈应诺,但不肯离去,借禀报购屋之事伴父亲漫步:
“‘裴氏宅’今天看过了,主人已经搬出。其庭院、屋宇、环境确如钱伯和邵民瞻所语,庭院里的那片翠竹极好……”
“契约和手续都办妥了吗?”
“契约已签字画押,卖方是屋主的儿子裴人俊,买方签的是父亲的名字,盖的是父亲印章,中人是钱伯和邵民瞻。昨日去官府备案,官府初有刁难之意,由于钱伯亲自出面并暗送官府衙吏纹银二两,一切手续也就顺利办妥了。”
“价钱公平吗?”
“房主的儿子知是父亲购屋,以为遇到了富家翁,张口就要价五百缗。钱伯怕讨价还价累及父亲名望,便一口应诺。这样一来,我们的全部积蓄也就囊空翻底了。”
苏轼苦笑喟叹:
“名声累人,活该受穷啊!这二十多口之家,只怕又要挨饿了……”
苏迈急忙为父亲消愁:
“父亲勿忧,你的两个儿媳,已拿出了所有的首饰镯佩,仲豫(苏追)今日已去银铺变卖,得钱数百,两月生计,不会有困难的。再说,我家有阿婆(任妈)所制按日分俸度日之规,量入而出,节俭持家,自种菜蔬,劳作自强,总会填饱肚子的。何日搬入‘裴氏宅’,请父亲择日早定,宴请宾朋之事,总须做一些准备。”
苏轼稍作沉吟,作出决定:
“用两天时间准备,七月十八日搬入,了却这桩心事吧。”
蓦然一阵哭泣声传来,打断了苏轼的话语,他停步倾听,举目四寻,哭声乃由不远处一所词堂传出,其声甚哀。苏轼吁叹:
“何悲切如此!此哭声有割爱触心之沉痛,伯达,我不能听而不闻啊。”
苏迈知父亲闻民哀已不能自己,急忙扶着父亲走向祠堂,叩门而入,果见祠堂前廊里有一老妪坐于一盏油灯下掩面哭泣。其妪七十多岁,衣着颇整洁,发丝稍呈散乱,神情憔悴,形影孤零,四周堆着杂乱的桌椅、床榻、箱柜,身边堆着杂乱的被褥、纱帐、包裹,其状颇为凄凉。苏迈上前揖礼询问:
“老婆婆何哀伤如此?”
老妪一惊,双手移落,满面泪水,突见两个陌生人站在面前,神态慈和而执礼甚恭,心头一热,竟大放悲声,痛哭起来,苏轼移步向前,出语宽慰:
“哀声凄绝,闻者泪下,你我虽不相识,人心同理,老妪莫非有碎心断肠之悲痛耶?”
老妪咽泣而诉:
“老妇年已七十三岁,家道衰微,生莫如死。家有一屋,相传百年,生子不肖,举屋售人,我已是无家可归了……”
苏轼心头一震:我购得之屋,莫非此姬之屋耶?天下有这样蹊跷之事吗?他转眸向苏迈望去。
苏迈脸上亦呈狐疑之色,急忙踞就于老姐面前:
“请老婆婆详述其事。”
老娘止泣谈起:
“老妇四十岁始得一子,十分钟爱。件子三岁,其父病亡,我寡居而娇养,谁知娇养成患,子长成人,嗜赌成性,赌掉田亩,赌尽家业,前日又赌欠债务五百缗,儿媳带孙出走娘家,落得家破人散。赌债相逼,甚于索命,只能以出卖庭院屋宇还债。昨日契约已成,今日已别旧居而迁至祠堂。羞见祖宗,羞见族人,羞于苟且于世啊。”
苏轼一时怆然:
“老妪旧居坐落何处?”
“此城东门之外。”
“老妪之家可为裴姓?”
老妪惘然点头。
“老妪之子是裴人俊吗?”
老妪瞠目:
“先生何以知晓?”
“他现时人在哪里?”
老妪惊诧:
“你……”
“我要见他!”
老妪惊骇,神情失色:
难道,难道他也欠了先生的银两?”
苏轼拱手为礼:
“老妪鉴谅。妪之旧居,乃我所买。妪不必深悲,今当以是屋还妪。”
老妪木呆,周身颤抖站起,“扑咚”一声跪倒在苏轼面前,放声痛哭而致谢:
“感先生大德啊……”
苏轼垂泪,急忙俯身搀扶老妪。突然,祠堂祭殿大门敞开,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由殿内嚎啕奔出,跪倒在老妪身边,双手抱住老妪哭诉:
“母亲,儿已遵母命在祖宗灵牌前自罚忏悔,自知其错了。先生还屋之事,断不可接受。”
老妪双手颤抖,抓住儿子的衣襟喊着:
“这,这是为何啊?”
“母亲,卖屋所得之五百缗钱,我已交给债主了。”
老姬神情颓然,双手垂落,瘫软在地,痴呆地望着苏轼喃喃而语:
“先生是好人,我领情了。‘裴氏宅’换了一位好心的主人,比住着一个败家子强多了。先生,庭院里那片翠竹,是先夫生前喜爱之物,你千万别毁了它……”
苏轼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
“迈儿,‘契约’带在身上吗?”
苏迈已猜知父亲的心思,急忙从怀中拿出购屋“契约”奉上。
苏轼接过“契约”示于老妪:
“这是‘契约’,现时作废了,你带着儿子搬回你的‘裴氏宅’吧!”
老妪懵了,一时不知所措。
苏轼当着老妪的面,用灯火点燃‘契约’,火焰升腾着,纸灰飞舞着,老妪泪眼濛濛望着火焰发呆,裴人俊跪在苏轼的面前叩头作谢:
“先生,我欠你的五百缗钱,我会……”
苏轼笑着说:
“不必说了,那五百缗钱,我献给了一位人子之母,一位含辛茹苦、寡居三十年抚养儿子成人的母亲!”
老妪的泪水默默地流着。
苏轼烧尽手中的“契约”,与苏迈走出祀堂。老妪呆呆地望苏轼父子身影消失,突然恍悟了:
“一个好人,我忘了问他的名字,我忘了问他的名字啊!”她急忙爬起,脚步踉跄地向门外追去,她的儿子裴人俊在门口扶住了她,望着月色中漫步而行苏轼说:
“母亲,他就是苏轼,大诗人苏子瞻啊……”
老娘哭了:
“苏子瞻,不是被朝廷流放到天边去了吗?也是一个遭罪受苦的人,终算回来了……”
苏轼从祠堂回到钱济明府邸,突然冷热煎熬,跌倒在床榻上,他从儋州北返途中染上的“热毒”之病又发作了。半个月后,在钱济明和邵民瞻的帮助下,他举家搬进了一座借租的狭小院落——“孙氏宅”。
苏轼豁达镇定地走着他坎坷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七月十八日,苏轼的病情突然加重,竟至卧床不起,身软乏力,进食腹胀,夜不能寐,齿间出血,儿子们延医治疗,朋友钱济明送来人参、茯苓等补药熬粥服饮,病情仍不见好转,而且体弱更甚,出现胸堵头晕之状,连在床上翻身也困难了。苏轼由于连年流离颠沛,自病自医,已初知医理医术,似乎已知自己之大限将至,便不再寄希望于药物,而是冷静地检讨自己可哀可悲的一生:
“生于斯世六十六年,步入仕宦之途四十五年,‘仕宦之途’是怎样度过的啊?居父母之丧六年,遭贬流离二十八年,供职凤翔府四年,居于朝廷只有七年时间!由于自己不变不移的‘政见’和‘口无遮拦’的狂狷,酿成了东飘西荡的悲哀。在‘熙宁’不容于‘熙宁’,在‘元祐’不容于‘元祐’,在‘元丰’不容于‘元丰’,在‘元符’不容于‘元符’。自己之处于世,犹如人们手中牵线放飞的风筝,飘忽岁月,沉浮无定,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登州、颖州、扬州、定州、英州、惠州、琼州、儋州,筋力疲于往来,日月逝于道路,其志何伸?其道何达?满头白发,一事无成,此生碌碌而可哀可悲。上苍何薄苏轼如此?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是人生的奇遇,是自己的偏得,不可怨天,不可尤人,如若没有这二十八年的南北飘泊、西东流离,何以得有‘行万里路’的机缘?如何能享有‘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院乞儿’的任性豁达?流光省人,当以老子所语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自嘲自慰自己疚歉悲哀的一生了……
“歉疚终是不可自嘲的。自己也曾任大理寺丞、中丞、开封府推官、礼部侍郎、起居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充侍读、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之职,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及现今皇帝四朝,‘涤荡振刷以除积贫积弱’之志仍沸腾于胸,然江河日下,一切都无话说了。不再听见九天上的雷鸣,不再看见田野里的生机,就连朝廷里惊扰民心、愈演愈烈的政论纷争也现得越来越卑下了。‘熙宁之争’,旨在富民强兵,中兴社稷,虽争得电闪雷鸣,但光明磊落,相撞生辉,你可以不赞同介甫的‘躁进急行’,但你不能不承认那是一副救世药方。你可以反对司马君实的‘缓进求实’,但你不能不承认那也是一种治国之策。胜者足以骄傲,败者亦足自豪,此介甫之‘死而无憾’和君实之‘老而弥坚’,堂堂正正啊!可‘元祐之争’,以‘是否全部罢废新法’为旨,似乎在寻求一种感情的补偿,如果说司马君实执权十八个月的‘革故’纷争,还带有医民伤痕、抚民怨恨之意,那么,司马君实病逝后的‘鼎新’纷争,只能是妇姑勃谿了。胜者于国何益?败者于国何损?什么‘朔党’、‘洛党’、‘蜀党’,什么‘帝党’、‘后党’,都不过是一群势利政客和一群糊涂文人的自我逞能、沐猴而王罢了。太皇太后仙逝,皇帝赵煦亲政执权,‘后党’败北,‘帝党’获胜,先改元‘绍圣’,再改元‘元符’。‘绍圣、元符之争’,更是一场良莠不分的扫荡,连‘妇姑勃谿’都不如,其旨全在报复,而且不留余地:追贬死者司马光、吕公著,落职贬逐中枢重臣范纯仁、文彦博、韩维、吕大防、刘挚、苏辙、梁杰;流放三省、六部、谏院、御史台、馆阁官吏贾易、程颐、钱勰、杨畏、朱光庭、孙觉、孙固、赵离、李周、鲜于亻先等人。连黄庭坚、秦观、晃补之、张耒、陈师道也因‘亲近苏轼’之罪,分别贬逐于黔州、藤州、处州、夏州、颖州。如今,秦观少游病殁于藤州,师道无已、庭坚山谷、补之无咎、张耒文潜的命运仍不得而知。可怕的一场浩劫,借恢复‘熙宁变法’之名而行,可‘新法’便民益国者真的恢复了吗?介甫‘变法’之所旨所求真的能再现了吗?欺天欺人啊!介甫的那个岁月不会再出现了。今天,‘建中靖国之争’又要开场演出了,章惇、蔡京、蔡卞遭贬,‘元祐’被贬之臣复出,朝廷难道又要来一次恶性循环的报复吗?国力将尽,国运将竭,国脉将绝,思之怆然,自己已无力操心,也无需操心了……
“悲哀终是不可自慰的。泪洒贬途,处处牵魂啊!任妈病逝于黄州,我失去了‘大佛’的护情;遁儿遗骨于江宁,我经受了晚年丧子的痛苦;元祐八年(1093年)妻子季璋病故于京都白家巷,年仅四十六岁,时太皇太后病重卧床,‘帝党’与‘后党’之争已趋尖锐,太皇太后早有‘病不起,为之奈何’之叹,皇帝已有‘来日可俟,自有故事(惯例)’之说。季璋心细感微,弥留之际,执自己之手而遗语:‘朝廷风暴将起,子瞻当自慎自重,勿再口无遮拦。此刻心哀而难舍者,不能伴子瞻于苦而终风了……’智哉季璋,痛哉季璋,言果灵验啊!哀之未节,太皇太后驾崩,十九岁的皇帝亲政,风暴一夜骤起,风头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