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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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大家顽耍。
那时国初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跤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扐兵[满语:牵马的奴仆],这项人便叫作“家将”。纪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二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合那群孩子每日练习。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来,算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顽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暗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他却搬张桌子,又摞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针,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顽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合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纪太傅家里也有十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止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踶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溺来。
这日他自己出门,偶然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强强的头来。
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儿不动。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那消两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他日后的军功就全亏了这匹马,此是后话。
却说纪太傅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不上一月,那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的快,才没挨打。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锈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合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杵杆。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让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属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占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请问尊寓在那里?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的人材,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材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材这桩事看成个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十脡两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纪太傅听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拾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纪献唐穿衣出来拜见。一时摆上酒席,太傅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合公子快谈。”纪太傅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说罢,辞了进去。
那纪献唐也不知从那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纪献唐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不成?”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
说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的不知去向。从此他虽不似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作不得一时半刻。
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明,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他便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刬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骗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纺车过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他看着大乐。
正在顽的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他听了道:“谁听曲儿呢?”一个小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脚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听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
纪献唐道:“他会弹琵琶?走,咱们去看看去。”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
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坐。他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顽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我学得会学不会?”
先生道:“既要学,怎有个不会!”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拨。——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安咒》、《五名马》之类,按谱徵歌,都学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甚么技艺。先生便把丝弦、竹管、羯鼓、方响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通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棋,又渐次学到作画、宾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一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他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甚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那里再寻甚么新的去?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甚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两件?彼此顽起来,倒也解闷。”纪献唐道:“我的本领与这些顽意儿不同。这些顽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得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那里学得来!”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两件也不见得。”他听了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甚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当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当稳便’不成?”
他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家本领。
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着合公子交交手,顽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纪献唐看着他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学,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抬左脚一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
及至转过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件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只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出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怄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住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顽顽杆子罢!”
这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他一团少年盛气,那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里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两个,没啥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顽着热闹些?”
纪献唐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纪献唐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拧,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纪献唐那条杆子早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