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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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一般响着,人们的喊声更加宏亮,硝磺的气味刺着人们的鼻孔,马路上的血液几乎使人们滑倒,但是人们还在继续前进。南路前进着,北路前进着,看看到了离公安局大门口还有四、五十公尺的地方,敌人那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机关枪声,人们纷纷倒退回来。第一百三十小队向墙边的方向稍稍移动了一下,大家都仆倒在地上,周炳举动迟了一点,大个子李恩把他一拉,他也仆倒下去了。拿驳壳枪和步枪的赤卫队员等机关枪一停,就站起来向敌人射击。一个倒下去了,别的人就端起他的枪。有些人把手榴弹扔了出去。手榴弹在敌人的阵地里爆炸了,在公安局的门拱上爆炸了,在马路中心也爆炸了。有些没有爆炸的,就像石头一般砸在敌人的脑袋上。坚强的意志,胜利的决心,深刻的仇恨,都在抵抗着敌人的火力,使得进攻的队伍仍然一寸地一寸地前进。后面拿着木棍的赤卫队员,一齐唱起《国际歌》来。
周炳仆倒在地上,微微抬起头望望天空。这时候,天空明亮皎洁,月色很好。爆裂的枪声和子弹的啸鸣在广州的上空震荡着,回旋不停。闪闪的火光此起彼伏地从四面八方冲上云霄。耳朵贴着地面,汽车大队在马路上奔跑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楚。他望着公安局的门拱,觉着它挡住他们走向幸福的大路。他渴望消灭在门拱下面的敌人的机关枪阵地,就使用全身的力量,投出了第一颗手榴弹。手榴弹的落点很好,几乎在敌人的机关枪阵地的中心爆炸了。轰隆一声,火光一闪,有什么人尖叫了一声,机关枪不响了。赤卫队站起来,冲上去,但是机关枪又响了,大家又退回来,扑倒在地上。这时候,公安局对面的保安队总队部也起义了,和赤卫队一起向公安局进攻。赤卫队在两边,保安队的起义士兵在当中,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阵势向公安局压过去。公安局里面的机关枪响了,步枪同时向外密集射击,工人们像潮水一样,冲上去、又退了下来,重新冲上去、又重新退了下来。其中有几十个人就沿着公安局的两边围墙的墙脚接近了大门口。他们有些人向那挺机关枪投掷手榴弹,有些人就用伙计们的肩膀做梯子,爬上了围墙的墙头,向里面正在活动的人群投掷手榴弹。机关枪向外打,手榴弹向里面投,一时火光逼人,烟雾弥漫,树木房屋,都摇晃起来。
正在相持不下之际,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大个子李恩突然站立起来,手里举着两个手榴弹,像闪电似地跑着,向机关枪阵地冲过去。在半路上,他中了枪,周炳看见他打了一个趔趄,鲜血从他的身上淌出来,但是他毫不迟疑,继续向前冲去。最后,他用了一个跳跃的动作向敌人冲击,他那被鲜血染红了的身躯像一根火柱子似地落在敌人的机关枪上面,手榴弹同时爆炸。就在这个时候,教导团的增援部队来了。七、八部公共汽车,还有两部运货汽车,满载着挂红领带的士兵,停在维新路口。战士们敏捷地跳下了车,抬起机关枪就向公安局门口冲上去。两边的机关枪互相射击。周炳看见李恩牺牲得这么壮烈,就奋起全身的精力,跳到围墙顶上,手里举起一个手榴弹,大声叫喊道:
“打他妈的个落花流水呵!”
一边喊,一边和十几个人一道,从墙上跳了进去。敌人害怕起来,四处乱跑。他们一面追赶,一面拉开手榴弹往窗户里、屋顶上、院落里乱扔,又大声吼叫道:“缴枪!缴枪!”两边的机关枪稍一停歇,大门外面的赤卫队和起义的教导团士兵、保安队士兵就冲进了公安局的正门。人们欢呼着,跳跃着,互相拥抱着。人们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
反革命的政治和军事的中心——广州公安局被武装起义的人们占领了!
33 通讯员
平时阴森可怕,像阎王殿一样的公安局,这时候出现了全新的气象。欢乐而自由的人们成了这里的新主人。他们穿着军服和工人的便服,脖子上系着红领带,跳出跳进,笑、闹、喊、叫,就像一群活泼淘气的小孩子。什么东西折断了,什么东西裂开了,什么金属的东西碰到另外一种金属的东西上面了,——这许许多多的声音,和那零星的枪声混作一团。好像一座千年古墓被撬开了墓顶,好像一个黑暗地窖被揭开了石盖,那陈腐霉烂的东西全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面。在这里,老爷们的舒适和尊严,法度和威武,教养和傲慢,全被当作垃圾,抛在地上,任人践踏。到处的抽屉,箱子,柜子,都打开了。公文、印鉴丢得满地都是。而从前,这些可笑的东西的确曾使一些人活得很骄奢,使另外一些人愤愤不平地死去;使一些猥琐的东西变成高贵和幸福,使一些美好的东西化为眼泪和悲伤。如今那些公文、印鉴都成了废物,躺在地上,毫无意义了,也没有谁来尊敬它们和保护它们了。
天色渐渐地由深黑变成浅蓝,由浅蓝变成乳白,朝霞发出绚烂的色彩,广州公社的第一个白天降临了。笑、闹、喊、叫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周炳到处搜索残余的敌人,来到了楼上一间高级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地上有一堆纸张在燃烧,发出焦臭的气味。他踏灭了那个火堆,推开了一张大写字台后面的几扇玻璃窗,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就走到那凉开水瓶旁边,拿起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凉开水,又走到窗子前面,慢慢地喝。这时候,外面只有疏疏落落的枪声,整个广州的珠江北岸,除了几个零星的敌人据点之外,全部都被红色的武装占领了。在这一刹那之间,他的脑子里发生了一种幻想。他仿佛看见一个无比巨大的巨人。这个巨人的头枕着白云山,两脚浸在珠江的水里,两只手抱着整个广州城,好像抱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玩具一样,在微微发笑。他想,谁要想推开这个巨人,把广州城从他的手中抢走,那不过是一种可悲的妄想。他又想,从今天起,一切坏的东西都要灭亡,一切好的东西都要生长起来。——人活在这个时代里,多么有意思!最后,他望着楼下公安局的全部建筑物,忽然想起这里如今已经成为苏维埃政府的办公大楼,红军的司令部,这里就要发出许多的布告和命令,全广州、全广东,甚至全中国,都要听从这里的指挥,于是对这些建筑物发生了一种亲切的感情。这些想象都是在短促的一瞬间发生的。他喝完了凉开水,就走到一个穿衣镜前面,看了看自己。他看见镜子里面那个人,穿着厚蓝布对襟夹袄,蓝布长裤子,一边肩膀上背着两条步枪,一条红领带端端正正地系在脖子正中,衣貌堂堂,非常威武。忽然之间,他又从镜子里发现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坐在大写字台上面,一个坐在大写字台后面的安乐椅上,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他扭转身一看,原来是冯斗和谭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冯斗坐在写字台上面,拿赤脚板上的污泥往台面的绿绒布上一抹,嘴里说:“你不让老子在这台子上念书写字,老子却偏要坐在这上面,还要拿脚踩它呢!”坐在安乐椅上的谭槟却装成一个长官老爷的样子,用手拍着写字台道:“滚下去,通通给本老爷跪下来,本老爷要审问你们了!”大家正笑着闹着,忽然一颗流弹从打开的窗口飞进来,落到凉开水瓶上,把那玻璃瓶打碎了。冯斗一骨碌从台子上滚下来,嘴里骂着:“哪个王八蛋,连枪都不会打!怎么朝玻璃瓶打枪呢!”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门外不知有谁高声喊道:
“大家到下面去,打开监仓,释放政治犯!”
周炳领头,三个人一道飞跑下楼。在监仓前面,已经有许多人在动手开仓。他们对着铁门的锁上放枪,拿鹤嘴锄在墙上打洞,举起枪托撞击窗子,拿铁笔来撬开水沟的洞口,有些人还爬上房顶去揭开那些瓦筒,打算用麻绳把里面的同志吊上来。不久,那些受难的人们一个跟着一个地,从铁门缝里钻出来,从破墙的洞上爬出来,从窗户眼子里挤出来,从水沟洞里冒出来,从屋瓦的木桁之间吊出来。他们的两脚一踩到地,就跟那些挂了红领带的人们紧紧搂抱起来,即便不曾相识,也像看见了老朋友一样。跟着就是互相问好,互相问里外的情况,互相打听自己认识的人。周炳放出了几个女的之后,跟着放出了一个方脸高颧,虽然皮黄骨瘦,却精神奕奕的人。那个人看样子有三十多岁,还戴着脚镣,一出来就扑倒在周炳怀里,差一点儿没有摔在地上。他和别的人一样,紧紧地搂抱着周炳;可是他又和别的人不一样,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是拿眼睛打量着周炳。周炳不认识他,正待要问,旁边站着的谭槟早认出他来了,就喊道:
“你好呀,金端同志!你猜这漂亮小伙子是什么人?”
金端同志坐在地上,拿铁锤去敲打脚镣,一面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周金和周榕的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怎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周炳连忙走到他身边,恭敬地弯着腰说:“金端同志,你猜对了,我就叫周炳。哥哥们从前经常提起你。有一回,我到一个地方等着跟你碰头,可没碰上。后来……你如今身体还好么?”金端点头笑着说:“我的身体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好的。国民党就是怎么折磨它,也拿它没有办法!他们说我这回大概活不成了,你看,我不是又活转来了么?哦,对了,你二哥周榕如今哪里去了?”周炳说:“前几天从香港上来,如今我也不晓得他在哪儿呢!”正说着,第一百三十小队长孟才师傅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对周炳说:“走,你不是会说几句外江话么?跟我来,张太雷同志有话跟你说呢!”他一听说张太雷同志叫他,脸又红了,连忙别过金端,一声不响地跟着孟才师傅走。他知道张太雷同志是党的负责人,但是没有见过面,因此心情十分激动,像那年省港罢工委员会委员长苏兆征同志约他见面时的心情一样。两个人上了楼,走到他刚才在那里喝凉开水的地方,张太雷站在窗前等候他们。他看张太雷同志,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脸孔长得又英俊、又严肃。身上穿着草黄色呢子的中山装,戴着没有框子的眼镜,又黑、又亮的头发从左边分开。宽阔的前额下面,有一双深沉而明亮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的线条,都刻画出这个人的性格是多么的端正、热情和刚强。周炳不知道应该怎样行礼,就把步枪放在地上,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张太雷走到他身边,对他醇厚地微笑着,说:
“哦,一个人背了两根枪,不累么?——很好,工人家庭出身,高中学生,身体很棒,很好,很好!——你能不能够谈一谈,你为什么要参加暴动?”
他这几句话是用广州话说的。他的广州话说得很不错,就是稍微带一点上海话的口音。周炳觉着自己很喜欢这个人,就使唤不很熟练,但也还听得懂的“国语”回答道:
“我么?我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张太雷扭回头,坚持说着广州话,对孟才师傅说:
“你看国民党做得多绝!把这样一个好后生逼得无路可走!”然后又转过来对周炳说:“好了,从今天起,全世界的路都让你自由自在地走,你喜欢怎样走就怎样走!现在,你临时给这里帮帮忙。这里缺一个忠实可靠的通讯员,你就来做这个事情,怎么样?不要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