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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三家巷-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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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可以了。周榕还不明白济群药铺是个什么地方,老在嘀咕着,周炳说:“就是郭掌柜那里嘛,我给他当过伙计的嘛,冤我偷他的钱的嘛!一转眼都七年了!”周榕这才想起来,重复说道:“是呀,是呀,是呀……”临走的时候,杨大夫又加上一句道:“我看你们现在不是共产党,将来不免还要变成共产党!”
  说完他就在前面走,周榕和周炳在后面跟着,一句话没有说,三个人一道朝着河南的方向走去了。正当他们过河南的时候,国民党省党部干事李民魁带了一位新朋友到沙面兴昌洋行去找陈文雄。这位朋友是浙江人,叫做宋以廉,现在当着财政厅秘书,年纪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正式结过婚。他听说陈文雄有个最小的妹妹,年纪才十九岁,长得很漂亮,还没出嫁,就央求李民魁,一定要介绍他跟陈文雄做朋友。当下两个人会了面,陈文雄见他身材高大,和自己相仿佛,脸孔白净,戴着宽边眼镜,只是稍为发胖了一些,真算得一表仪容,心里早有几分高兴;再一交谈,就觉得他知识多,交游广,一口英语,虽略带外江音,也算得漂亮流利,便十分倾心。他心中暗自思量:官场中有这等新式人物,真是难得。三个人闲谈客套一番,就一道出来,到“十八甫”的天龙茶室饮茶。这茶室非常拥挤。顾客都是上、中流人物,依然弄得人声嘈杂,烟雾弥漫。他们站在二楼过道上等了十几分钟,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那种用柚木雕花板障间隔,像火车上的座位一样的“卡位”。李民魁要了一盅普洱茶,陈文雄要了一盅铁观音,宋以廉要了一盅杭菊花,又写了几样咸、甜点心,像“鸡批”、虾盒、粉果、蟹黄酥、奶油蛋盏、冰花玫瑰卷等等,又写了一盘上汤鸡茸水饺,一盘鲜菇蚝油拌面,大家一边吃喝,一边畅谈。因为初次见面,所谈都是东堤旧事,陈塘新欢之类。只有李民魁在临走的时候质问陈文雄道:“怎么你们告发共产党,不找我们党部,反而去找宪兵司令部?不帮衬自己人,却帮衬外头人?”并且说出今天“捕获”了周金的事实。陈文雄坚决否认,说是毫不知情。李民魁自叹道:“干党务就是没发达。你们团长的团长,经理的经理,科长的科长,我这老大还是个干事,没发达!”宋以廉凑趣道:“不要紧,你只要多害死几个人,便可以发达的。”大家于是一笑站起来,会账下楼去了。
  27  夜深沉
  自从阳历四月半以来,何家的二少爷,那年方十五岁的何守义,不知不觉之中得了个神志不清的毛病。那病起因,除了胡杏之外,谁也不晓得。本来周家三兄弟逃走出外,陈文娣跟何守仁结婚之后,何守义就有点闷闷不乐,时常痴痴呆呆的样子。有一天,那丫头胡杏打外面买茶籽饼回来,刚想进门,就见何守义跟一个叫做罗吉的小同学坐在陈家门外石凳上说话。那罗吉生来身体宽横,四肢粗短,背上拱起一块,胸脯凹陷下去;眼睛很大,却老是不怀好意地到处窥探。胡杏走过去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相片,是周炳、何守义、罗吉三个人合照的,对何守义说:“坏了!这周炳是共产党。共产党是坏人,都要杀头的!我们跟他照过相,短不了也要杀头!”从此以后,这位二少爷天天追着胡杏问共产党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胡杏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呢?她只知道周炳是个好人。叫何守义逼得没法儿,她就安慰他道:“表少爷,你担心什么呢?那共产党是好人也说不定的。现在又没人来抓你,你怕那个干么!”何守义把她的话告诉了妈妈,那大奶奶何胡氏一听说胡杏把共产党认做好人,不觉心中大怒,把胡杏往死里毒打了一顿,又要问清楚她这话是哪里听来的,又要追问何守义还有些什么书友经常来往。胡杏一面捱打,一面哭着嚎叫道:“炳哥救我呀!打死人啦!炳哥救我呀!”谁知越喊周炳,何胡氏打得越重。胡杏痛得死去活来,更不敢说,只是紧闭着嘴巴,把那罗吉恐吓何守义的事情,半个字也不敢吐露。这样子,何守义看见说共产党是好人就要捱打,不免越想越糊涂,就疯起来了。开头还只是傻傻地坐着,不言不语,后来就变成哭笑无常,不吃饭,不睡觉了。每天一早起来,就闹着要看报纸,说要看有没有枪毙共产党的新闻。看了报纸之后,就到处问人:共产党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人家知道他一定要说好人,才肯罢休,就都回答说好人。这何胡氏当初嫁到何家,好几年都没孩子。后来何应元娶了十六岁的二娘何白氏,第二年就生下何守仁。到何守仁九岁上头,大奶奶、二娘看样子都不生养了,何应元又娶了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女子,那就是三姐何杜氏。谁知娶了三姐的第二年,大奶奶何胡氏居然养下了何家的第二位少爷何守义。论年纪他小,论地位他却大。因为他虽是弟弟,却是嫡出。何胡氏认为这是皇天有眼,何门积德所致,所以自小就对何守义十分惯纵偏宠,完全不给他一点教导约束。谁知何守义偏不争气,一向长得孱弱瘦小,脸色苍白,加上浑身干癞,整天露出委靡不振的样子,急得何胡氏一个轻儿求神拜佛,访医问卜,可惜终不见效。自从他一疯,大奶奶更是进香许愿,乞药请符,扶乩问亡,镇宅禳解,最后跳茅山,做道场,什么都来了,但是到底还看不出一点灵验。平常遇到没有法子的时候,就打胡杏一场出出气,骂她胡诌什么好人坏人。
  有一天早上,何守义玩了一个新的花样。他拿出那张周炳、罗吉、他自己三个人的照片问大家,那上面照的是不是好人。最后问到他亲生妈妈,那何胡氏一天叫他嚷闹一百几十回,心中烦闷不过,回话迟了一点,何守义就当场把照片撕得粉碎,一把放进嘴里,使劲嚼着,要把它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四处找那张照片,找不到就嚎啕大哭,没命地叫嚷道:
  “坏了,坏了!有人把照片偷走了!要杀头了!快给我照片哪!”
  何胡氏又打了胡杏几个嘴巴,骂她还不赶快去找。她找不着。何家的使妈阿笑、阿苹、阿贵一齐动手找,也没有找着。何守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竟昏死过去了。后来胡杏幸亏找到了另外一张照片,和原来那张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块玻璃底片,等他悠悠醒来,把照片给了他,才算哄过一阵,使他安静下来。何胡氏立刻叫人拿了那玻璃底片去翻晒,准备他什么时候哭闹,就什么时候给他。乱了这么一阵之后,胡杏悄悄对何守礼讲起罗吉的事情,又叮嘱她千万不能对别人讲。何守礼听了之后,由不得十分迷惑起来。她问胡杏道:“表姐,那罗吉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一下子就把哥哥吓疯了?”胡杏说:“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说是个小孩,又不像个小孩。那身体像个大冬瓜,那手脚像些大节瓜,那两个大眼睛像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怕死人!唉,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没见过那鬼火!”何守礼捂住耳朵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再说我都要叫他吓疯了。他哪里是个人哪?分明是个妖怪!娇怪总是要害好人,把人家弄疯弄病的。你说,那妖怪只来过一回么?”胡杏使鼻音否定她道:“唔,一回?十回都不止!除了头一回之外,回回都跟你哥哥要钱。你哥哥人已经糊涂了,就把口袋里什么都掏出来给了他!”何守礼说:“他下次来,咱们拿扫帚拍他。人家说妖怪怕扫帚。你敢不敢?”胡杏说:“敢倒是敢。只怕你哥哥不依。好了,这些话你答应不对别人说么?”何守礼说:“我一定不说。”胡杏说:“你敢赌咒?”何守礼当真赌了咒,胡杏才放心了。
  何家这边的乱,也惊动了左邻右里。那天早上,杨志朴约了他妹夫区华来看他二姐周杨氏和二姐夫周铁。周铁已经上剪刀铺子开工去了。周杨氏见他们来了,就让在神厅坐,连忙烧水泡茶。泡好茶之后,她就陪他们坐着闲谈,说:“三姨爹,舅舅,你们看国民党尽干些什么好事!把咱们阿金拉去坐了牢,把阿榕和阿炳弄得不知往哪里蹦了,如今又把何家那样好的一位二少爷给吓疯了,多作孽!”杨志朴和区华问清楚是何守义疯了,都不免叹息一番。区华想起前年自己死了的女儿区桃,就愤慨之至地说:“我还以为帝国主义和军阀专门害咱们手作人家,哪里晓得连大财主家里也免不了。他们都是有钱人,也真算得自作自受!”杨志朴笑着指正那皮鞋匠道:“妹夫你又来了!人家说军阀,是指的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那些人,你怎么把蒋介石也叫做军阀呢?人家不兴这么说的!”周杨氏接上说:“我也不管他是蒋介砖还是蒋介石,谁害了咱,谁就是军阀!还不止是军阀呢,还是鬼阀呢!”那中医生说:“二姐这么说,情理上也通。”区华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角子来,放在茶几上,一面说:“二姐说的话,总是通情理的。我说的话,总不通情理。你就会护着你二姐!算了,不跟你扯这些咸屄淡菜了。二姐,说不定这几天你们等钱使,你三妹叫我给你送五块钱来,你先胡乱凑个零数使着吧。”杨志朴说:“别信他的鬼话。三妹一定是叫他拿十块钱来的,他倒打起一半‘斧头’了!”说完,他自己也掏出一卷用纸包得好好的,像一根香肠一般的银角子来,加上说:“二姐,我也先送来十块。”周杨氏说:“三把手剩下他爹一把手,难是难。不过目前还不大使什么钱,你们收着再说吧!”后来,他们又谈起找门路给周金说人情的事儿。一翻开这个题目,大家的话儿就不多了。皮鞋匠瞪着两眼出神。中医生结结巴巴地说:“二姐呀,你的脸皮太薄了,你不拽住大姐,死活要她出个主意,那怎么行?陈家的局面大,认识的人多,眼看着三个姨甥不管怎的!剩下我们这几个人,连个衙门的门房都没巴结得上呀!”周杨氏还是有气无力地说:
  “大姐那边,我一天还没说上十万八千回?阿泉也跟文雄说得差点儿没翻了脸!陈家的老的、小的,只是个一退六二五,说他们做买卖的人素来不结交官府,推得干干净净!想不到当共产党比那些偷摸拐骗,忤逆乱伦,还会讨人嫌!唉,老大只好由他去了,听菩萨做主吧!只是老二、老三那两只小猴子又不晓得窜到哪里去了,叫人牵肠挂肚的,又不寄封平安信回来!”
  说到老二跟老三,杨志朴和区华才重新活跃起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扁了下嘴,点了点头,才由杨志朴开口道:“二姐,你又来了。他们如今是在逃的犯人,他们怎么给你写信呢?一写信,别人倒知道他们的行踪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不过我们今天来,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杨氏一听,脸皮登时就松开了,追问道:“谁的好消息?是老大的?是老二、老三的?”区华说:“是老二、老三的。我们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周杨氏站起来,朝区华走过去,嘴里说:“菩萨保佑!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他们!”区华把眼睛望着杨志朴,她又朝她弟弟走过去。杨志朴的脸色严肃起来了,说:“二姐,你别急。我这就告诉你。他们住在河南我那间生草药铺的后进房子里,就是原先阿炳在那里当过几天伙计的地方。我关照那合伙的掌柜,说是我的外甥,在那里养病,包管万无一失。可是他俩说了,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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