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第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凿子;一个钉子在隔壁已经闹得六畜不宁,一个凿子进了门,那还能过日子?就这样,这门亲事就耽搁了下来。没多久,铁匠周大就生病死了。
到了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陈杨氏第一胎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陈文英。吃满月酒的那一天,她外家的人都来了。周铁的娘亲眼看见了杨家的二妹。这位姑娘那年才十八岁,比周铁大一岁,长得相貌端正,性情温和,和陈杨氏大不相同。还有那待人接物的亲热劲儿,更加逗人喜爱。她一见周铁的娘,左一个周大婶儿,右一个周大婶儿,嘴上就像涂了蜜糖的一样,叫得周铁的娘心花怒放,当晚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就去找那百和堂的老板。百和堂的老板昨天也去吃了满月酒的,把什么没有瞧在眼里,不用她开口就抓到了个八八九九,到了她真地开口,他就一心拿起架子来了。不管周铁的娘怎么央求,他只是不肯去提这门亲事。他说他从前做过媒,周家嫌人家是凿子,这回又去吃回头草,只怕杨家也不卖账了,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黄花女,没得来白费唇舌。后来还是周大婶赔了不是,又许这,又许那,才把百和堂老板说活了。谁知他到杨家去,一说就成,跟着第二年就过门成亲。
时间过得飞快,转一转眼就过了二十年。到了一千九百一十九年的时候,三家巷已经完全不是旧时的面貌了。
三家巷如今是名符其实的三家巷。这儿本来住着六家人,陆陆续续地搬走了三家,只剩下周家、陈家跟何家了。当杨在春老大夫还在世的时候,他总爱当着他大女婿陈万利和二女婿周铁的面,讲一些世道兴衰的大道理。他说照他所知,五十年前,这三家巷本来叫做忠义里,住着安分守己的六家人。后来有几家人上去了,又有几家人下来了,只剩下三家人,那名字也改成三家巷。谁知后来那三家人又败坏了,房子陆续出卖,又变成了六家了,名字却没再改动。他十分感慨地说:“世道循环,谁也不能预先知道。只是阅历多了,就约莫有一个谱子。那贪得妄想的人,总是守不住的。经久不衰的,还是那些老实忠厚的人。”陈万利一向聪明伶俐,就接着嘴说:“爹说得一点不差。我宁可贫穷一世,再也不想做那贪得妄想的人。真正不义而富且贵,那又有什么光彩?何况富贵本来不过只跟浮云一样呢!”周铁生性淳朴,只是站着木然不动,把老丈人的话想了又想。
如今已经是一千九百一十九年,老丈人杨在春已经去世,他的儿子杨志朴已经继承他的衣钵,行医济世,而且人缘不错,名望一天天往上长。老丈人说的什么忠义里、三家巷的变迁,周铁已经没有什么兴致去管它,还有那什么世道循环、贪得妄想之类,他本来就不大了了,这时候更忘得一干二净。这二十年之中,他的周围的变动是很大的。第一桩大事就是皇上没有了。跟着就是辫子没有了。不过这些他不在乎,没有了就算了。最叫他烦恼的,是屋顶漏了,墙壁裂了,地砖碎了,没钱去修补。再就是一年一年地打仗,东西一年一年地贵,日子过得一天一天地紧。还有就是人丁越来越多,这个要这,那个要那,简直掇弄不过来。这二十年之中,他每天照样早出晚归,在打铁炉旁边干活,他老婆周杨氏也每天照样打水、破柴、洗衣、煮饭,跟老铁匠周大夫妇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过日子。周铁的手艺即使说不比周大更高明,也至少是不相上下,他们打出来的活儿,就是再有本领的行家也分不出高低。西门口一带的妇道人家总是挑着、拣着到他东家的铺子里买他打出来的剪刀,就是用了十年也还记得那店铺的名号。周杨氏还是和她做姑娘的时候一样,见人先带笑,又和气、又傻,别人因为她姐姐陈杨氏绰号“钉子”,就替她取了个诨名叫“傻子”。就是旁人有时仗势压她,或者嘲笑她贫穷破落,她也只是笑一笑了事。纵然他夫妇是这样手艺高明,贤德出众,可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受熬煎。
有一桩事,不论陈家、何家都比不上他们,也对他们羡慕得不得了的,就是在这二十年之中,他们养了四个孩子,除了第三个是女的之外,其余三个全是男的。别人都说,他们虽然财不旺,可是丁旺。这也算给他们争一口气。还有人说,这就是周铁一生忠厚的好处。在这上头,别说陈家万利比不上,就是何家应元也输了一筹。如今,这四个孩子全长大了。大儿子周金,今年十九岁,长得矮矮胖胖,浓眉大眼,性格刚强。早两年已经在石井兵工厂做工。活虽然重,工资还算不错,一出身已经比他爹强了。周铁常常摸着自己那又短又硬的络腮胡子笑着说:“我打剪刀,是绣花用的;他造枪炮,是打仗用的。这年头兴打仗,不兴绣花,该他比我赚的多!”二儿子周榕,今年十八岁,中等身材,长着一个高高的鼻子和一对长长的眼睛,性情又稳重、又温和,正在中学里念书。有人说毕了业可以当官儿,周铁也只是半信半疑。大女儿周泉,今年十六岁,也考进了中学了。她长得身长腰细,脸白嘴小,直像画里的美人儿。那时候,女孩子念书是很少的,她能考上中学,那才情已经出众,何况再加上她长得标致,别人都说要不反正,她准能考上个女状元。她的性情和她二哥周榕相象,只是比他更加驯良,更加温柔。周铁夫妇最偏心这个女儿,把她宠爱得像心头一块肉一样。惟有那小儿子周炳,却是一个奇怪的人物。他今年才十二岁,可是长得圆头大眼,身体壮健,已经和他大姐周泉差不多高。凡是见过他一面的人,没有不说他英俊漂亮的。还有人说,要是把他打扮成女孩子装束,他要比他姐姐周泉更加美貌。为了这一桩事,周铁已经很不高兴。他对周杨氏说:“咱们是卖力气的人家,有两只胳膊就够了,要那副脸子干什么!莫非他将来要去当堂倌!莫非他将来要去唱花旦?莫非他将来靠相貌卖钱?莫非他将来靠裙带吃饭?”那绰号“傻子”的周杨氏拿眼睛望着地,许久没有开腔,后来才慢慢地说道:“他年纪还小,你怎么就看准他没有大用?人养儿子都望他俊,哪有望他丑的!长得丑,不见得都有出息;长得俊,也不能说都没出息呀!”她话虽这么讲,可是暗地里也替周炳担心。因为一年之前,他还在小学里念书的时候,就不肯好好地用心上学。他既不是逃学,也不是偷懒,更不是顽皮淘气,打架闹事。他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天天上课,堂堂听讲,可是总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听了一截,忘了一截,成绩老落在别人后面。街坊邻里,师长同学,兄弟姐妹,亲戚朋友,都异口同声地说周炳是天生笨拙,悟性不高。还有人十分感慨地叹息道:“想不到他长的那么俊俏,却配上这么一副资质!难怪人说长皮不长肉,中看不中吃!这才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周杨氏听了,很不服气。有一天,她背着大家把周炳叫到跟前,紧紧地搂住他问道:
“好儿子,你身上什么地方觉着不自在么?”
他摇摇头说:“没有。”
娘又问:“你的记性很坏么?”
他又摇摇头说:“不。我的记性可好哪!”
周杨氏拿指头点了一点他的前额,说:“别吹。老师教的你都听得懂么?”
周炳听见妈妈这样问,倒诧异起来了。他用惊疑不定的眼光打量着周杨氏,说:“全懂得。我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懂呢?”
周杨氏笑了。笑了一会儿,就接着问道:“要是这样,为什么老师教的功课你全记不住?”
周炳变得犹豫不安起来,回不上话了。歇了一阵子,他才自言自语地说:“记不住就是记不住。谁还知道为什么记不住呢?”
妈妈突然严肃起来了。她说:“好的孩子什么时候都不扯谎。”
周炳的漂亮的小脸蛋全变红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娘不动,眼珠子里的光泽都变哑了,变迟滞了。妈妈瞧他这情景,知道他没有扯谎,就开导他道:“你想想看,总有个缘故的。你身上又不是不自在,记性又不是没有,听又不是听不懂,可你功课总是记不住,倒说是没有缘故,人家不把你当傻子看待?”周炳歪倒在娘的怀里,用小手轻轻拍着娘的脊背,好大一阵子没有做声。后来,他突然挣脱了娘的胳膊,跑到神厅外面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在娘的耳朵边悄悄说道:
“老师讲的课不好听!”
周杨氏打算问问他为什么不好听,哪一句不好听,他早就一溜烟跑掉了。她只好一个人坐着叹气。她十分可怜自己的小儿周炳,觉得他这么一副好模样,原不该配上这么一副傻心眼,真是可惜。又想到为了这副傻性子,不知要吃多少的亏。越想越心疼,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来。过了几天,她瞅着旁边没别人,就又问起周炳功课的事。周炳这回胆子大了一点,见娘问,就说了:
“老师说世界上最蠢的东西是梅花鹿跟猪。猪是蠢了。梅花鹿怎么能蠢呢?梅花鹿不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伶俐的么?”
周杨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乖儿子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管你念书,管那梅花鹿干什么?它蠢也好,不蠢也好,与你什么相干?你去跟它打抱不平,呆不呆?傻不傻?老师既是这么说了,想必是有点来由的,你只管听着就对了!”
周炳接着又说:“还不光是梅花鹿呢!后来老师又说,世界上不念书的人都是愚蠢的。这越发不像话了!妈你说,爸爸、大哥跟你,你们都是没有念过书的,可怎么能说你们愚蠢呢?”
周杨氏当真恼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嗐,傻小子!你尽管说这些疯话干什么?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呵!书上说的归书上说的,咱们做人归咱们做人。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你动不动就东拉西扯地胡缠些什么?就任凭人家骂两句蠢,那又有什么?咱们不是蠢么?不蠢又怎么会穷?”
这几年,铁匠周铁觉着日子挺不好过,柴米油盐,整天把心肝都操烂了,又听说出了这么一个糊涂儿子,一点不通人情,就和周杨氏商量道:“反正两个做工的养不活三个念书的。阿金也大了,还没有置家,老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阿炳看样子也不像个知书识墨的人,索性不念那些屎片子,跟我打铁去吧!”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周炳退了学,每天跟着周铁上那间正岐利剪刀铺子当学徒去了。
三家巷里,住在周家紧隔壁的陈万利家,这二十年来也有了很大的变动。陈万利发了很大的洋财。他本人如今再不是什么摊贩小商,而是堂堂的万利进出口公司总经理。他的公司到底经营一些什么项目,连他的紧隔壁邻居、他的连襟周铁都说不上来。说到他是怎么发起洋财来的,他如今到底有多少家财,那全是永远不会揭开的谜。有人赌咒说他的发财和私运鸦片有关,另外有人甚至有证据可以判断他的发财和一个因为“欧战”回国的“红毛”商人有关。可是陈万利本人根本否认他曾经发过什么财,并且常常嚷着他的进出口公司是一桩赔钱生意。总之,那是一个真正的谜。别人只能私下议论,而哪种议论都有道理,都不能证实。大家亲眼看见的,就是陈家的吃用慢慢讲究起来,穿戴也慢慢讲究起来。后来,用的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