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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歧路-第2章

小说: 歧路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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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眼熟……”杜罄脱掉口罩、手套,抚着下巴短须。“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女孩——”
  灯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没被苍白肤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细致,虽有因战争逃难造成的伤迹,看起来仍像玻璃橱柜里蕾丝、绢织物繁复缭绕的洛可可风陶瓷娃娃。
  “她跟亚杰说她叫绮璐,十三岁。”安秦对着师长报告道。“罄爸,你真的见过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会说这话。”女医师苏影桐开门进屋,本是来看看老是偷懒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处理好小男孩的伤,没料到两位学生带了伤患回来。
  “我已经把他的伤缝好了,瞧——”杜罄一听见苏影桐进来,马上抓着小男孩转身等她验收。
  苏影桐直往床边,探看床上女孩状况,直接下令:“安秦、亚杰,把她移到我房里——”
  “是。”安秦答道。
  松亚杰伸手抱起佟绮璐,挪脚,这会儿,换他踩到小男孩,他反应快速地移开。“抱歉,不痛吧?”视线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着佟绮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对住松亚杰的双眸,猛地低头,转身冲往屋外。
  门砰地关上,大人面面相觑。
  “看吧,能跑了!”杜罄对着苏影桐指指门。
  苏影桐说:“你最好把他找出来补剂破伤风。”
  杜罄摊手点头,戴好贝雷帽。“我肯定见过这个女孩——我会想起来的。”出门前,他朝苏影桐咧齿一笑。
  苏影桐花了近一个半小时,检查佟绮璐身上内内外外,确定她只有皮肉轻伤、感冒、脱水、营养不良,并无遭遇安秦言下臆测的严重伤害——这结果,让松亚杰莫名地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睇望佟绮璐,松亚杰有些明白为何苏影桐要他在这儿照护。
  “松亚杰……”佟绮璐睡得很不安稳,偶尔会睁开眼睛,正确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亚杰——”
  “我在这儿。”松亚杰看着她的眼,响应之后,她才会再次合眸。
  月色蹒跚越过窗棂,这次,佟绮璐像是疲累至极地深睡了。松亚杰正欲起身去拿些热水,就见虚掩的房门外探进一颗头来——
  是那个额头受伤的小男孩。他偎在门边,缩了缩肩,怯生生地瞄着松亚杰。松亚杰眯细双眼,慢慢站起,走过去。
  “你打过破伤风了吧?”松亚杰压低嗓音,咧扬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对小男孩说:“那个姐姐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要进来看她吗——”
  小男孩两手一伸,强拉松亚杰出门。几分钟后,松亚杰独自回房里,听见佟绮璐在叫他。
  “松亚杰……”
  松亚杰走往床边,说:“我在这儿——”
  “嗯……”佟绮璐眸光涣散对着他。“我刚刚看不见你……”
  “天晚了,气温低,我刚去关房门,免得你冷。”松亚杰欠身,将被子盖至她脖颈,摸摸她额头,方要收回掌心。
  “别离开……”佟绮璐伸出扎着点滴针头的柔荑,抓住他。“别离开……好吗?”
  松亚杰颔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绮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闭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眉头紧蹙的睡颜,久久,她没再睁眼,他也闭合双眸,躺靠床头架,闻着她身上伤药气味,提动唇角,轻哼起歌来。
  优雅、安详而深邃的歌声,陪她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梦境暂歇。
  好长一段日子了,佟绮璐无法放心睡觉,那个火烧的傍晚彷佛时时存在她闭眼之间——母亲在桥上凄厉的惨叫,冷得像冰,冻结她的泪水,这泪水终于在这个没有战争的梦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将她漩绕的河水,潺湲无绝。
  狠狠地哭了一场,醒来时,佟绮璐的泪干了。梦是她的解药剂——这阵子逃难带来的惊怖消弭大半,张开的双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轻旋的绿色羽毛,她微转头颅,见着松亚杰坐在窗轨。正确来说,他是臀靠窗轨,交迭的长腿斜杵地面,意态闲适似画。他左肩停着一只长尾青鸟,不动的样子像是他那件绿衣衫的特别配饰,背衬窗外的蓝空白云。
  天亮了,有那么几秒钟,佟绮璐不认为这儿是战地。
  “嘿!老大!”松亚杰肩上的鸟儿鼓动翅膀飞出窗外,他转身朝外喊道:“你要飞哪儿去?随时有空袭!”
  他的歌声停止了,她也彻底醒了。现实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狱上一层——
  父亲常说他们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头叛军打烂大半城池,他们依然可以悠闲看电影听歌剧,外交官们天天参加社交酒会,夫人们身上穿着巴黎最时尚的高级订制服……佟绮璐记得父母出事的前几天,家里司机载她经过首都最有名的百货公司,她看见橱窗新一季男装就像松亚杰此刻的模样,只差那男模特儿肩上是把火箭筒。这世道乱糟糟,流行发战争财。
  国内军需工业分子蠢蠢欲动,政府正在研议是否派兵,这头已有人员遭绑架,没五天,荒野兀鹰围食身首异处的外交使节尸体画面,成为国际新闻头条。
  都说激进派叛军展开报复行动,战斗机突破空防,轰炸首都虚幻光谱,天堂与地狱毫无差别。
  佟绮璐娇丽的脸蛋已无稚气,也不见少女轻愁。松亚杰回首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
  “嗨,绮璐,你醒了——”他走近床边,捡起落在她枕畔的绿色羽毛。“老大是我们组织的吉祥物——你怕吗?”突然问。
  佟绮璐盯着他,没说话。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区考克的﹃鸟﹄,从此变得很怕鸟,你呢?绮璐——”
  柔缓、安沈的男中音唤她的名,佟绮璐下意识撑肘欲起身。松亚杰扶她一把,让她靠卧床头,他坐在她旁侧,托着她的手,检查点滴针头。她静看着他,他们视线交凝。
  “我没有离开,你听见我唱的歌吗?”他伸出修长的指,碰触她颤动的睫毛。“别害怕,绮璐,你现在很安全,我保证——”
  一颗眼泪无声地自清绝的美眸滑落。
  “这是荆棘海蓝宝石,”松亚杰的嗓音持续着,他放下停在佟绮璐眼前的手,探进黑色行军裤口袋,取出一条项链。“它还有另外两个名称,叫做荆棘海冰蓝石或九月石,很稀有,听说无国界周遭国家的父母们竭尽一生所能,就是想为他们的女儿们准备这个珍宝当嫁妆——”他拨撩她曲鬈的长发丝,把项链戴在她颈上。
  “这是传家项链,”佟绮璐敛下脸庞,噙泪低语:“爸妈说他们一辈子也舍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动胸前的宝石垂饰,铂底座刻印的“佟”姓还在——
  “那就别让它成为任何男人的财产。”松亚杰手臂虚环着她,长指在她颈后把项链扣实。
  佟绮璐仰起脸庞,幽幽眄盼松亚杰。她想说,家已经消失了,传家项链哪还有意义?她像一缕孤魂,再也没有人舍不得她什么。
  别理她,她走不动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项链,难道不该照顾她,她在发烧,我们应该照顾——
  照顾?巴尔,你在说什么?这是逃难,换做是你没法自我照顾,我们一样丢下你!不要滥施同情心!我们的人在前线已经死了多少,你知道吗!她是外国人,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要怪她自己国家政府派兵的举动,我们谁也对她没有任何责任!这是战争!你懂不懂!
  “巴尔说他好不容易从同伴手中拿回这项链……”大掌捧起佟绮璐翻动项链坠头的右手,松亚杰看着她手心中央光泽闪熠的宝石,道:“他要我代他跟你说声抱歉,并且请你原谅他们。”
  记忆是把残酷的刀,抵在颈后,逼她面对现实。佟绮璐别开依赖在松亚杰脸上的视线。“他们说的没错,这是战争,”她对着窗外,嗓音小小地、毫无期望地喃语:“谁也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亚杰,绮璐醒了吗?”在这战地医护营不时兴敲门,安秦几乎直闯而入,即便这是师长的房室,他嗓音未停地道:“罄爸说他想起在哪儿见过绮璐了——她是无国界邻边国家外交官的女儿,罄爸几年前去他们国家签约租借机场时,在宴会上见过——”
  佟绮璐转回脸庞来,看着进门的安秦。
  安秦语调顿塞,静了一秒,抓抓乱云一般的中长发,走到病床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说着,查看一下她的点滴针头。
  “安秦——”松亚杰退到窗边,倚坐窗轨,朝安秦招招手。
  安秦抬眼挑眉,将佟绮璐的手收进被子底下,直起躯干走向松亚杰。
  松亚杰一掌搭握安秦的肩,两人默契转身。松亚杰指着窗外,说:“老大刚刚从这儿飞出去——”
  安秦惊怪地睁大一下双眼。“你怎么让它飞出去?之样收到的情资——”
  “是你让它飞出去,安秦——”松亚杰拍拍安秦。“清晨,你送早餐来给我,顺便把它从值夜室的笼里放出来……”
  安秦皱眉。“我会把它找回来。绮璐差不多可以停止输液了,让她吃点流质食物——”
  “我知道。”松亚杰勾扬一边唇角,垂首,摩摩挺直的鼻梁。“要不要叫希德和你去找?”
  “换药工作那么忙,还要施打疫苗,多留点人手。”安秦解开肩带压扣的贝雷帽,戴上,旋足走出病房门口。
  外头稍稍起风了,松亚杰关掩窗扉,回头瞅着躺回床被里的佟绮璐。“你还想睡吗?绮璐——”
  佟绮璐摇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去哪儿……眼睛一闭,想睡,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安稳睡。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松亚杰往床边坐,撕掉她手上的胶带,拔针。
  佟绮璐转过头。“你们会把我送走吗?”坐起身,把脚往床下放。
  她的脚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有些地方还贴缠着绷带,鞋子早在逃难时丢失了。松亚杰注视着那细小的趾尖,在她要触及地板时,说:“你留在这儿——”他把她的脚移回床上,盖好暖被。
  “你留在这儿,绮璐——”这话彷佛为她的生命指了一个方向。
  佟绮璐眸光隐颤,瞅着松亚杰,转不开视线。
  松亚杰也看着她,然后,他将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放在她枕畔。“我帮你把食物拿来,你留在这儿等我——”
  “好。”她低垂脸庞,手摸着白色贝雷帽的青羽徽饰,嗓音沙哑地说:“松亚杰,谢谢你。”
  连续好几个晚上,他唱歌伴她入睡。
  他们没让她像其它难民一样——伤病好转,就前往收容村。师长级人物杜罄试图联系她的国家单位,可惜毫无回音,据说是通讯全面遭掌控,难以真正传递。
  “别担心,你的国家没法庇护你,我们无国界可以给你依靠。”杜罄说。
  无国界是最安全的,没有军队会攻击无国组织,即使空袭警报天天来,那些大铁鸟低飞而过,吓吓人罢。
  嗡嗡声特大。又是午饭后一刻钟,佟绮璐提着水桶,踏出大厨房后门,要到平原农地的灌溉渠道取水,才走了一小段距离,一架战机压掠农地边上的树林,表演特技似地直线窜升,猛地,轰然巨响从林子里拉爆一朵冲天灰云。
  警报尖鸣持续着,爆炸声也一串串。天色一下阴暗,烟尘弥漫。几幢稍高的房子屋顶起火燃烧,有人恐惧地喊着“真的来了!这次真的来了!”、“无国界也不保险,大家都会死!”……
  “进避难室!进避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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