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档案-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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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欢乐很快被寒冷冲淡了。
气温迅速下降,树枝变成了一串冰条。屋檐下,长短不一的凌冰悬挂下来,像是冬天寒冷的音符。红卫兵们躲进了接待站的竹棚子里,围拢在一堆堆嘶嘶叫唤的炭火前,暖和一下哆嗦个不停的身体。
但是他们心中的热量似乎并没有降温。有消息说,毛泽东要来井冈山接待红卫兵!而且这消息被红卫兵战报的各种传单和号外喧染得有声有色。时间:12月9日;地点:茨坪;陪同参加接见的人员有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江青、陈伯达……。
各个接待站都在辟谣:毛主席不会来!毛主席不会来!我们没有得到这方面的任何通知!
各个接待站都在疏导,乃至采取强制性措施,规定每个红卫兵在茨坪只能呆两天,如果到时不走,就收回借的被子。
但是不取作用。先上山的红卫兵滞留下来,始终不愿离开这里;外省知道这个消息的红卫兵已经到达南昌,不会不来井冈山;由南昌出发的红卫兵,到了吉安、拿山,更是不能不上井冈山。
红卫兵固执地坚信,他们在运动初期在同工作组的斗争中遭受了那么深的压抑,在步行串连途中经受了那么多的磨练,毛泽东不会不来接见他们!还有,毛泽东多次表示要“重上井冈山”,如果今天在井冈山接见红卫兵,不是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吗!
不能说红卫兵想得没道理。毛泽东是一个具有诗人气氛的政治领袖,诗的艺术是象征的艺术。他能在武汉率领千万游泳健儿劈波斩浪,能在天安门广场大检阅动员全国红卫兵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奋勇冲击,又为什么不能来井冈山接见红卫兵,再来一次新的“农村包围城市”的壮烈活剧呢?
毛泽东一定会来井冈山接见红卫兵的想法,如此根深蒂固地扎在上了井冈山的红卫兵们的心里,“毛主席今天要来慰问我们红卫兵!”这话不知从谁的口中传出,经过千百万红卫兵的耳朵和嘴,假话传得越来越像真话。终于有一天,一架运送治疗脑膜炎药品的飞机在茨坪降落下来,谣传多日的消息幻化出了一幕幕激动人心的场景。
胡平、张胜友在报告文学中写道:
“所有的眼睛都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力求捕捉到那非同凡响的声音在大气层里引起的第一阵颤动……
“我们,还有这片人山人海,不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却胜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历史,还没有给我们认识自己、也认识同一代人的机会。
“世界上难有这样漫长的等待,世界上找不到这样耐心的观众。衣服单薄的红卫兵们在零下二三度的旷野,等了半天,等了一天……
“那天上午,那片凝固了的、巨大的‘银幕’上,终于隐隐有了什么:由弱而强了,是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了,是一架涂有八一红星军徽的直升飞机。
“顷刻间,那海,发生了海啸:‘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那山,上下起落,左右错位,似乎是一座火山,即将要有一次伟大的爆发;那圈子,则像一只四面受强气压挤压的脆弱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直升飞机并没有立即着陆。它在低空作了多次的盘旋,那道道灼热的气流,纷纷扫落树枝上的冰壳、冰凌,强大得像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俯视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它几次像是要着陆了,又猛地升上去,似乎又有蜻蜓般的小心翼翼,生怕让什么东西吃了,或缠了去……
“身子向后顶去,脚板向前蹬去,解放军战士们的手拉得更紧了,彼此的五指,宛如一道铁钩。
“这一刹那,站在高坡上的胡平看见,往前涌的人海扯出了后面的几个口子,口子里都有结着一层薄冰的粪坑,粪坑里不断有闪避不及、被撞下来的红卫兵,其势正如中国的改革者在1985年纷纷中箭落马!已挤到圈子边的张胜友看到:一个十五六岁、操着宁波口音的红卫兵喊了一句:‘我要第一个和毛主席握手!’话音还未落地,他和另一个红卫兵竟冲进了圈内,仅跑了七八米,许是被发动机喷出的气流那巫师般的力量摄影住,他不动了,身体又往左侧了一下,旋即,飞机头部的螺旋桨劈将下来,一股白色、粘稠的脑液似从高压水龙头里喷射出来,他的两颗眼珠子,也被打出七八丈远……
“前面的红卫兵都呆住了!圈子内的另一个红卫兵更是呆住了,几秒,十几秒……足足半分钟之后,他走过去,双手捧起地上的一摊脑浆,将它们放回到同伴的冒着热气的大半边脑壳里,似乎这样能够起死回生。
“上帝没有被感动。所有的欣喜,所有的痴迷,同时被螺旋桨劈得粉碎……直升飞机运来的是几箱贵重药品——进口的阿拉明、新福林,还有血管紧张素等抢救休克的针剂。
“红卫兵散去后,在这半边水田里,拾到了两大筐鞋子、袜子……
“直升飞机只能暂时停在了茨坪,螺旋桨劈坏了,在等着从南昌的向塘机场运送新的螺旋桨来换……
“惊愕、愤怒的红卫兵们向空军造反了,他们誓死要揪出杀害红卫兵小将的郐子手和幕后策划者……。”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毛泽东的挑战性格和造反情趣在红卫兵大串连中得到了一次满足。他自信他代表着人民的利益、正义的事业和人类崇高的理想。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无论处于什么样艰难险阻的境地,他相信自己支都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在他看来,文化大革命这种形式很好。一次毛泽东曾对外国友人这样说:“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找到一种形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
现在他自认为找到了这种形式,毛泽东高兴得不得了。大串连,红卫兵四处点火,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终于成迅猛燃烧之势,这更使毛泽东感觉到兴奋。
早在大串连开始之前,一次讲到西安交大工作组限制学生打电话、电报、上京告状时,毛泽东就说:“为什么不准包围省市委、报馆、国务院?西安交大不让人家打电话,不让人家派人到中央,为什么怕人到中央?让他们来包围国务院!”在后来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又说:“没有省委也不要紧,还有地委、县委呢。我看北京乱得不厉害……”
这样的话,只有毛泽东才敢讲,也只有毛泽东才能讲,毛泽东有不同常人的气魄,他曾经说:“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红卫兵要学习毛泽东,让天下大乱,让历史乱得斑驳陆离。
数以千万人计的红卫兵奔走在千山万水间,蔚为古今奇观。同时,北京的红卫兵纷纷南下,散布文化大革命的火种。这些最早发起红卫兵运动的先锋,因为得天时地利之便,对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的声音听得最多,领会最深,他们的大串连也就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
每到一地,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贴大字报,搭辩论台,开展革命的大批判。批判谁?当然是批判当地的“黑省委”、“黑市委”。他们颐指气使的“天生革命家”派头使许多人不满,连当地揭竿而起造反的红卫兵也被他们的革命阵势吓住了,连代表一个省份的共产党最高层头头也能批斗?当地的红卫兵感到惊奇、疑惑和不理解。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向南下的北京红卫兵提出疑问,继而产生严重分歧。北京派出的红卫兵先后在各地受挫。
在武汉,湖北省掀起了抓“南下一小撮”的活动,当地群众、红卫兵在辩论台上与北京南下的红卫兵展开激烈辩论,随之“革命”升温,北京南下的红卫兵被围攻、谩骂甚至被关押。
在上海,北京南下的红卫兵受到昼夜围攻。
在贵阳,数万名当地革命群众对南下的北京红卫兵层层包围。
……
但是,局势很快逆转,中央关于大串连的《通知》和中央文革首长们的讲话,给红卫兵串连者们以极大的鼓舞,他们反过来号召当地革命群众对操纵围攻北京红卫兵的当地党政领导展开反攻。很快,北京南下的红卫兵和当地另一部分红卫兵联合起来,形成极其浩大的声势。北京红卫兵犹如中国国内战争时期第二国际派来的“联络员”,他们人数不多,权力极大,能耐也极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操纵掌握着当地的运动势头。
11月4日,四川省委召开三级干部会议,传达10月中央工作会议精神。会议期间,北京来四川点火的红卫兵驾到,造了省委的反,三级干部会议停开,延长到12月初才结束。到了12月底,北京红卫兵进驻西南局机关和四川省委,局、省委负责人被拉上街头轮番批斗。此时,西南局和四川省委的工作实际上已经中断。
12月初,北京聂元梓、蒯大富到南京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他们号召当地红卫兵“踢开党委闹革命”,“要炮打司令部,矛头对准省党委。”果然,南京市及江苏省的文化大革命烈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除了批判之外,外出串连的北京红卫兵还有一项重要使命,就是大力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毛泽东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他们一次次发誓,要把全国变成一所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变成一片不掺任何杂质的红彤彤的汪洋大海。
这一想法最初是由北航“红旗”战斗队的红卫兵想出来的。红卫兵人人佩戴毛泽东像章,手捧毛主席语录。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他们组织各地红卫兵,在数天之内,把全国各地大小街道的店铺门面、房屋墙壁统统涂上红色油漆,写上巨幅标语,连小胡同里的建筑物也不肯放过。在商店、住房等处,红卫兵号召革命群众用红纸剪辑各种忠于毛泽东的标志,贴上墙壁,大门也刷成了鲜红的颜色。在农村,则竖起一块块红色牌坊,书写毛主席语录。那些在破四旧中已经改名的工厂、商店、街道、学校,则一律都非得用红颜色书写不可。
“红海洋”开始泛滥,这种狂热的个人崇拜,其结果是形式主义盛行,造就和影响了当时以及后来相当一段时间内的社会风尚。宗教仪式般的“早请示晚汇报”出现了;红小兵扛着红缨枪拦在路口,要过路者背诵毛主席语录的镜头出现了;一尊尊毛泽东的巨幅塑像在城乡各地出现了……与此同时,一幕幕人间悲剧也重复出现了。一位教师写标语发生了笔误,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坐牢20年;一个农民因背不出毛主席语录,被绑押游街,他妻子因此投井自杀;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为把毛泽东画像上的灰尘掸掉,用手去扶那尊塑像的脖子,被说成“企图掐死伟大领袖”的恶魔,全家被押送下乡改造……。
虔诚的红卫兵,没有想到他们的狂热和迷误会在全国范围内产生如此恶劣的后果。走过了文化大革命那一段泥泞的路途后,再回首当年的路,面对一枚枚青涩的果子,他们无言,只有痛苦在嚼啃心灵,使灵魂难于安宁。
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有这么一段论述:“产生各国人民运动的,不是如史学家所想的权力,不是精神活动,也不是两者的结合,而是参与事件的一切人们的活动,并且他们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