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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倪焕之-第24章

小说: 倪焕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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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拜原是一般无二的。
  在鞠第三个躬的当儿,他看见新娘鞠躬比他还要深,身体弯成九十度的角度。回复原状时,在粉红披纱里面耀着两颗明亮的星,渐渐扩大,渐渐扩大,他仿佛完全被摄了进去。——啊,神秘的灵妙的黑眼瞳!
  蒋冰如以介绍人的资格演说,不脱教育家的身份。他说:“……闺房之乐,从前艳称画眉。其实那有点儿腻,我想没有多大意味。吟诗填词,那是所谓唱酬,也算很了不起。然而只是贤于博弈的游戏,仿佛表示夫妻两个真是闲得发慌了。现在他们,焕之先生和佩璋小姐,同样干教育的事,而且同在一个学校。朝晨醒来,一个说‘我想起了一个新规划,可使学生获益更多。’一个说‘我的功课预备这样教,你看有没有应该修正的地方。’这些话本该在预备室里会议席上说的;他们却有这份福气,在甜蜜的床上,并着头,贴着脸来说,这是他们可以对人骄傲的闺房之乐!”
  在热烈的掌声中,新郎新妇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焕之的母亲居然现出笑容,这是乡下人见了不了解的事物时所表现的一种笑容。她把眼睛擦了又擦,惟恐有些微的障翳,累她看不清那与儿子并立的女学生的新媳妇。她看清了什么呢?披散的红纱,红白的朱粉,上衣当胸绣着的一枝牡丹,不见一个裥的奇怪的裙子,以及前头点地后跟用什么东西顶得很高的可笑的鞋。她又看清,由这些东西包裹着装饰着的那新媳妇,还是个不能了解的东西,虽然自家已经答应了她亲亲昵昵的“妈妈”的称呼。
  新郎新妇同样盼望迟点儿来到的初夜终于来到了。本镇的宾客都已回家,从城里来的男客暂借学校里的宿舍安歇,女客就住在老太太屋里。新房里只剩下新结婚的一对。
  累日累月地切盼着结合,同在一起布置新居还是前天的事,却盼望初夜迟点儿来到,真是矛盾的心情!他们两个都觉得从前的一切已告一段落,今后将另辟境界,而性质也大异。假如从前是诗的,梦幻的,那末今后将是散文的,现实的。无可避免的但并不谙习的开幕式越来越迫近,他们越感到羞怯,迷惘。惟其早就熟识了的,在焕然一新的卧房里,在两人相对的形势下,要超越往常而有所表现,比较本不相识的两个尤其难,而且窘。万一表现不得当,会把对方已有的好印象给抹去了;这是很需要担心的。
  “今天累了?”焕之在衣橱旁坐下,嗫嚅地说,好像接待一个生客;他的头脑发胀,满脸泛着鲜润的红色。
  “也不见得,”金小姐像一个典型的新娘,答得很轻,垂着头。她坐在梳妆桌前,两盏明亮的煤油灯把她的美艳的侧影映在那桌子的椭圆镜里。
  焕之一双眼睛溜过去,玩味她圆满的前额和玉晳一般的鼻子,光亮的睫毛护着半开的眼,上下唇娇柔地吻合著。占有了宝物似的快意浮上他心头,使他的胆壮了好些;他振一振精神说:“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金小姐的回答是双瞳含着千百句爱语似地向他凝睇。
  这凝睇给与焕之一股力量,他霍地站起,任情地笑着说:“作难我们的时光有什么用?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他说着,来到金小姐旁边;一阵浓郁的香味(香水香,粉香,混和着发香,肤香)袭进鼻管,替他把心的欢乐之门开了。
  “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金小姐追认梦境似地环看周围,然后仰起头来看定焕之的脸;语调像最温柔的母亲唱最温柔的眠歌。
  这正是一个最合适的姿势与机会,焕之的右臂便自由行动,环抱着金小姐的脖子。
  金小姐对于这侵袭,始而本能地退缩。但立即想到现在是无须退缩了,便把腮帮紧贴焕之的胸,着力地磨擦;她仿佛重又得到失去了的亲爱的母亲了。
  一切都消失了。他们两个融化在初燃的欢爱里……
  第18章
  蜜月中,合于蒋冰如所说的“他们可以对人骄傲的闺房之乐”确实有,那就是共同商量自编国文教本给学生读的事。
  事情还是去年提起的,可没有实行。焕之与冰如意见一致,以为教本虽只是工具,但有如食料,劣等的食料决不够营养一个希望达到十分强健的身体。而现在通用的教本都由大书店供给;大书店最关心的是自家的营业,余下来的注意力才轮到什么文化和教育,所以谁对他们的出品求全责备谁就是傻。他们有他们的推销商品的方法。他们有的是钱,商品得到官厅的赞许当然不算一回事。推销员成群地向各处出发,丰盛的筵席宴飨生涯寒俭的教师们,样本和说明书慷慨地分送;酒半致辞,十分谦恭却又十分夸耀,务求说明他们竭尽了人间的经验与学问,编成那些教本,无非为了文化和教育!还能不满意么?而且那样殷勤的意思也不容辜负,于是大批的交易就来了。还想出种种奖励的办法,其实是变相的回佣;而教师们也乐得经理他们的商品。问到内容,要是你认定那只是商品,就不至于十分不满。雪景的课文要叫南方的学生研摩,乡村的教室里却大讲其电话和电车,是因为教本须五万十万地印,不便给各地的学生专印这么几十本几百本之故。至于精神生活方面,隐遁鸣高与生存竞争,封建观念与民治思想,混和在同一本书里,那可以拿做菜来打比方,各人的口味不同,就得甜酸苦辣都给预备着。——总之一概有辩解,从营业的观点出发,无论如何没有错!但是,观点如果移到教育方面,就发生严重的问题:那些商品是不是学生适宜的食料呢?有心的教师们常常遇到一种不快意的经验:为了迁就教本,勉强把不愿意教给学生的教给了学生,因而感到欺骗了学生以的苦闷。为什么不自己编撰呢?最懂得学生的莫过于教师,学生需要什么,惟有教师说得清;教师编撰的教本,总比较适台于学生智慧的营养,至少不会有那种商品的气息。焕之和冰如这样想时,就决意自己试行编撰。因为国文一科没有固定的内容,可是它所包含的比算术、理科、历史、地理之类有一定范围的科目来得繁复,关系教育非浅,书店的商品最没有把握的也就是国文教本,所以他们想先从试编国文教本做起。
  “对于国文一科,学生所要求的技术上的效果,是能够明白通畅地表达自己的情意。所以,适宜给他们作模范文的基本条件,就是表情达意必须明白通畅。其他什么高古咯,奇肆咯,在文艺鉴赏上或者算是好,但是与学生全不相干,我们一概不取。”焕之这么说,感到往常讨论教育事宜时所没有的一种快适与兴奋。当窗的桌子上,雨过天晴的磁盆里,供着盈盈的水仙花。晴光明耀,一个新生的蜂儿嗡嗡地绕着花朵试飞。这就觉得春意很浓厚了。
  “我们应该先收集许多文篇,从其中挑出合于你所说的条件的,算是初选。然后从内容方面审择,把比较不合适的淘汰掉,我们的新教本就成功了。”金佩璋右手的食指轻轻点在右颊上,眼睛美妙地凝视着水仙花,清澈的声音显示出她思考的专注。她的皮肤透出新嫁娘常有的一种红艳润泽的光彩,她比以前更美丽了。
  “什么是比较不合适的,我们也得规定一下。凡是不犯我们所规定的,就是可以入选的文章。”焕之想了一想,继续说,“近于哲理,实际上不可捉摸的那些说明文章,像《孟子》里论心性的几篇,一定不是与高小学生相宜的东西。”
  佩璋作鸟儿欣然回顾似的姿势,表示一个思想在她脑子里涌现了,她说:“像《桃花源记》,我看也不是合适的东西。如果学生受了它的影响,全都悠然‘不知有汉’起来,还肯留心现在是二十世纪的哪一年么?虽然里边讲到男女从事种作,并不颓唐,但精神终究是出世的;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
  焕之神往于佩璋的爱娇地翕张着的嘴唇,想象这里面蕴蓄着无量的可贵的思想,使兴起让自己的嘴唇与它密接的欲望。但是他不让欲望就得到满足,他击掌一下说:“你说得不错!教育同出世精神根本不相容。同样写理想境界,如果说探海得荒地,就在那里耕作渔猎,与自然斗争,这就是入世思想,适宜给少年们阅读了。现在的教师想得到这些的真少见。我只看见捧着苏东坡《赤壁赋》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摇头摆脑地读着,非常得意,以为让学生尝味了千古妙文呢!”
  他所说的是徐佑甫;《赤壁赋》是教本里印着的。
  “我们这样随口说着,等会儿会忘记。我来把它记下来吧。”佩璋稍微卷起苹果绿绉纱皮袄的袖子,揭开砚台盖,从霁红水盂里取了一滴水,便磨起墨来。放下墨,执着笔轻轻在砚台上蘸,一手从抽斗里抽出一张信笺,像娇憨的小女孩一样笑盈盈地说:“什么?一不取不可捉摸的哲理文章。”
  “我又想起来了,”焕之走过来按住佩璋执笔的手,“我们的教本里应该选白话文。白话是便利适当的工具,该让我们的学生使用它。”
  “当然可以。不过是破天荒呢。”佩璋被按住的手放下笔,翻转来捏住焕之的手。温暖的爱意就从这个接触在两人体内交流。
  “我们不像那些随俗的人,我们常常要做破天荒的事!”这样说罢,焕之的嘴唇便热烈地密贴地印合在佩璋的嘴唇上。整个身心的陶醉使四只眼睛都闭上了;两个灵魂共同逍遥于不可言说的美妙境界里。
  他们是这样地把教育的研讨与恋爱的嬉戏融和在一块儿的。
  但是命运之神好像对他们偏爱,又好像跟他们开玩笑:结婚两个月之后,佩璋就有取得母亲资格的征兆了。
  周身的困疲消损了她红润的容颜;间歇的呕吐削减了她平时的食量。心绪变得恍忽不定,很有所忧虑,但自己也不知道忧虑些什么。关于学生的事,功课的事,都懒于问询,虽然还是每天到学校。她最好能躲在一个安静的窝里,不想也不动,那样或者可以舒适一点。
  “如果我们猜度得不错,我先问你,你希望不希望——你喜欢不喜欢有这回事?”佩璋带着苦笑问,因为一阵恶心刚像潮头一般涌过。
  “这个……”焕之踌躇地搔着头皮。结婚以前,当他想象未来生活的幸福时,对于玉雪可念的孩子的憧憬,也是其中名贵的一幕。那当然没想到实现这憧憬,当母亲的生理上与心理上要受怎样的影响,以及因为有孩子从中障碍,男女两个的欢爱功课上要受怎样的损失。现在,佩璋似病态非病态,总之,不很可爱的一种现象已经看见了;而想到将来,啊!不堪设想,或许握一握手也要候两回三回才有机会呢。他从实感上知道从前所憧憬的并不是怎样美妙的境界。
  “这个什么?你喜欢不喜欢?我在问你,说啊!”佩璋的神态很严肃,眼睛看定焕之,露出惨然的光。
  “我不大喜欢!一来你太吃苦;二来我们中间有个间隔,我不愿;三来呢,你有志于教育事业,这样一来,至少要抽身三四年。就是退一步,这些都不说,事情也未免来得太早了一点儿!”焕之像忏悔罪过似地供诉他的心。
  焕之说的几层意思有一毫不真切的地方么?绝对没有。佩璋于是哭泣了,让焕之第一次认识她的眼泪。她仿佛掉在一个无援的陷阱里,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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