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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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知道了吗?”
“知道了……”
姜士安火了:“赵吉树我早就发现你苗头不对,骄傲自大,狂!人一旦骄傲了,没有不出事的!是哪本书上谁说的来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准翘鸡巴,后头不准翘尾巴,谁翘砍谁,翘什么砍什么——”说到这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警觉、冷酷,“说实话,你到底干了没有?”
“绝对没有!”
“好!不就是几封信吗,让他寄!”
“丢人啊……”
“现在想到丢人了?……敢做敢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信寄来了也只是领导掌握,你该工作工作。”
这话对于困境中的赵吉树无疑是最大的安慰是他最需要的承诺,但他并没有过多表露什么,只低低地道:“是。”
“做好家属工作,别让她跟着凑热闹,要顾全大局。”
“是。”
“回去吧。好好工作。部队不要出事。”
“是。”
直到离开,赵吉树没有一个“谢”字,但我知道,从此后,这个年轻军官会永远记住他的师长,不论何时何地,忠诚不贰。
……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住的是套间,有着一张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在广东的宾馆我曾睡过比这还宽的床,两米见方。但是不管床多宽大,我永远只靠一边睡等于睡单人床一样,因为这样离床头柜近,取放水杯啊安定啊发卡啊等碎物比较方便,上下床也方便。我们单位一个女演员说是离婚后简直不敢一个人睡双人床,觉着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我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管睡什么样的床,宽的窄的软的硬的,心如止水。
有一本《 近义词分类 》里把“心如止水”和“心如枯井”划成了一类,很让我觉着荒唐。心如枯井是一种消极的人生状态,心如止水则是在有了足够的经验阅历智慧后方可达到的人生境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丰富。
不久前彭湛提出复婚,也许是年龄渐渐大了的缘故,近来通话时他常常会流露出一种伤感,那次提出复婚时就说:我们年龄都不小了,做个伴儿吧,少年夫妻老来伴儿。……我在心里叹息,这人都结了三次婚了怎么还搞不懂婚姻是什么呢?做伴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仅仅因为老了而要去的那种地方应当是敬老院,我这儿不是。我跟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跟小吕吵架了一时想不开啦啊?是不是喝酒又喝多了啊?还很想问问他这事小吕知不知道,听意思他们尚未离婚,还没离婚就去跟别人谈结婚,像做生意,找好了下家再辞上家,以求万无一失,未免不够意思。当然后一层意思我没有说,怕他误会。我只用一连串的“啊啊啊”“哈哈哈”就把这重大建议搪塞了过去,只字不提心里的想法不提从前的恩恩怨怨。从前曾经多少次我想有恰当时机一定要把那一切跟他掰扯清楚,而今却能够做到一笑置之。
不仅是不想跟彭湛结婚,是不想结婚。我觉着我这样很好,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有足够用了的收入,有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孩子,平静充实。有人说那你到老了怎么办呀,到孩子大了离开了家你怎么办?我说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嘛,反正总不能为这个就请一个男人来家里吧,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跟他统一思想统一步伐统一晚饭吃白菜还是吃萝卜,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生命中的每一段应当是平等的。不料今日,积十余年经验阅历淬炼而成的理论、理智、人生信念,在姜士安的面前轰然崩塌。
我想结婚。
年轻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里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是“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的优美浪漫,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奋不顾身壮丽苍茫;中年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就是结婚了,以及结婚后那种种最家常的事情:一块吃饭,散步,看电视,一块躺在一张如身下这般宽宽大大的床上睡觉,相拥而眠。这里面绝没有什么色情的期待——有也不为过,但我的确没有——我只是想闭上眼睛,偎着他,做他的家属,充分享受一个女人所能从男人那里得到的温暖,安宁,保障,依赖。我再也不要劳累,不要焦虑,不要为了钱为了安身立命去写东西写得胃黏膜广泛出血。那段日子我胃痛得腰都直不起了却还是得窝在电脑前写、写、写,实在受不住就灌一个热水袋绑在胃上,由此想起了焦裕禄,暗自苦笑时蓦然一怔: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一直不愿意去医院,太远,太麻烦,太费时间,这时却不得不去。一想到极有可能是癌便热泪盈眶,我是不怕死的,从小就不怕,但我的海辰怎么办呢?一连跑了三趟医院才做上了胃镜,三位医生盯着显示屏上我的蠕动着的色彩鲜艳的胃嘀咕了许久,令昏昏沉沉中的我想,大约是了。却没有感到悲哀,只觉着累,累得意志消沉。这时一个医生扭过脸来问我:你平时是不是喝酒太多?心里一阵轻松——听这意思不像是癌——赶紧摇头,倘不是嘴里插着根穿过食道直通到胃里面去了的硬皮管子没法说话,我还会进一步告诉他,我不仅没有喝得太多而且滴酒不沾而且对酒深恶痛绝。都说不抽烟不喝酒算不上男人,但在我的标准里,能做到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才是男人。这需要意志,毅力,需要内心的充实和坚定的目标。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这种激烈极端的看法是由于了我生活中的两个男人,彭湛和姜士安。像前者的,就是不好;像后者的,就是好,线条简洁明确直截了当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地带,思路如同儿童。
曾经自我评价非常坚强,看到因为男人的离去就哭哭啼啼的怨妇从心底里瞧她们不起,怎么离了男人就不能过了?男人离了女人不行,女人离了男人大大地可以,我不就是一个例子?倘若不是因为没有可能,不是因为还有些廉耻,我定会把自己作为妇女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四自”楷模高高树起竭尽宣扬。
我坚强地独往独来着,不诉苦,不喊痛,大小困难,自己承当,大到搬家装修,小到海辰摔了腿我背着他走上下六楼,那时他的体重已经和我相仿。与男性同事男性朋友照常往来,却从不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寄予希望请求帮助。也曾有人给介绍对象或建议去婚姻介绍所试试,亦不见不去。单身十余年来我工作学习带孩子干家务目不斜视心不旁骛,以至于单位里流言四起,最集中的一个说法就是:她对男人从根本上就没有兴趣,没有欲望,她结婚也只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我想幸亏申申及时地出了国北京我再也没有什么腻在一块分不开的女友,否则,还不得让人说成是同性恋者?
一次失败的婚姻一个失望的男人沉重地打击了我,使我从此对婚姻对男人望而却步,再无一点勇气、精力、体力重来一遍,如同受了伤的蜗牛,只能把柔软无抵抗的身躯缩进壳里再不露头。我徒具了一个坚强的外表,精神深处,比一般女人都要敏感,要脆弱,要容易受伤且不易愈合。
从前申申一再批评我缺少女人味儿,使我一度对自己非常失望,索性也就死了那心破罐子破摔本色而对,哪里知道本色竟也是可以改变的,好比海的色彩可以随着天的色彩改变。
在姜士安面前我不知怎么的就变成女人了,变得天真了软弱了,变得娇小了轻盈了,娇小轻盈如一片羽毛愿随风飘去飘哪是哪不计归处。所有的女人都是有女人味儿的,只不过有的女人的女人味儿针对着所有的男人,有的女人只针对某一个或说某一类男人。姜士安唤起了我作为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全部反应,他的强大坚毅,他的干干净净,唤起了我对爱情已丧失了的信心和渴求。
倘若不是赵吉树的突然到来,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
后来申申回国我对她说起了这事,陈秀得的无知无觉、毫无抵抗令申申这种鼓吹利己主义的人都有所忌惮、有所踌躇,沉吟好久后,才说:“那人哪怕是我呢,你是不是都会觉着——呃,好下手一点?”
我说:“……是呀。”
没有跟申申说更深一层的想法,没说赵吉树,我想我可以理解但她理解不了,军营、军官、军旅生涯是我自小就熟悉了的,这位演员出身的澳籍华人能知道些什么?但她肯定不会放弃发表意见的机会,那些意见不用说我都能想象得到,刻薄,轻浮,毫无价值却令人恼火。
在这里我想我得说一下申申。
那是申申出国八年第一次回国,八年里我们倒是一直保持着通信来往——电话费太贵——有时我不回信,她也照来信,一个人在外面还是孤单。她刚出国时做过“家庭帮工”,看她信中所描述的工作内容方式就是中国的家庭小时工,像我们家用的小时工小夏。不同只在于,小夏挣钱纯是为了生活,申申挣钱还用于读书,不过除了英语之外,其他的课程依我看都是瞎读,为读而读,什么“妇女与传播媒介”之类。最终令她在国外站住脚的工作与她学的那些东西毫无关系,她最后做了国内一家名牌电器产品在澳洲的总代理商,同她的爱人一起,物质上是很富有了,精神上也有一种满足,“不管怎么样我们做的是中国产品!”申申如是说。在国内并未发现她有如此强烈的爱国情结,相反,多有抱怨,出得国后倒变了个人了。有一封信里她这样说:“我正在新西兰度假,我的时间是一周。这一周我到处瞎转悠,享受着蓝天、阳光和海。从周五到周日,我开了租来的一辆漂亮的小丰田( 在这些国家,不论走到哪,一下飞机你就可以开上一辆自己喜欢的车,然后想去妓院还是想跳海就根本不会有人看你一眼 ),跑遍了半个新西兰,一路上高唱着我所能回忆起的每一首中国歌曲,包括《 东方红 》、‘洪湖水,浪打浪’、‘我爱你中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什么的。”在国内申申从不唱中国歌的,搭着又有那么一个唱西洋歌剧的丈夫,更是不唱则已,唱就外国,还要用外国语唱,以致彼此这么亲密,我倒不知道她竟然还会这么多的中国歌曲——也算“围城”现象。那封信中她接着写道,“常常唱着唱着内心一阵热浪打来,眼泪鼻涕就出来了,自己觉着自己真是祖国的好女儿,祖国养我没白养。……”这封信看得我乐不可支,同时还感到的是淡淡的酸楚。
申申的爱人叫小峰,原在北京中关村工作,毕业于清华大学。两人在澳洲相遇,相知,相爱。从申申来信的陆续介绍中,这个人是这样的:“属于那种搞技术、知识面比较宽阔、思维活跃的人。人很宽容,这一点令他有魅力。但他不幽默。”“小峰到目前为止还是情深意切的、一副不娶魏申申为妻死不瞑目的架势。总之,对我很好,人也诚恳,忠实,我常常很感动。他说到了未来,我仍拿不定主意。”“小峰为了爱情,又从国内回来了,一往情深,我妈妈很喜欢他,我自己也明白,已到中年,姿色日衰,不应再过分挑剔,所以正努力使自己适应他,但我还是向他要求再多给我半年的时间让我试试。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出了毛病,一想到要和什么人共同生活,家里又多出了一个人,就心情压抑,这感觉也许是从陆成功那里来的?小峰一个劲地劝我跟他回中国,可是我现在在澳洲到底已有了一个自己的家,有了一点产业,回国了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