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中-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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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熟秋。已经能够闻到秋天黄灿灿的气息,可是齐肩深的玉蜀地里,二寸宽的蜀黍叶子却多半都被蚂蚱吃了,缺口和破洞,在蜀黍叶上密密麻麻,织网一样结成一片。
杜岩说:“灾荒说来就来了呢。”
杜岩说:“今年怕要颗粒不收哩。”
杜岩说:“是百年不见的灾年哟,不饿死人也要逃荒呢。”
杜岩就扯着女儿回家了。
当夜睡至半夜时分,听到了有人在他家的窗台下面叫,开门出来,看见是司马笑笑立在月光中,脸上凝成了一层浅白,像落了一层霜样。他望着睡眼惺忪的杜岩,说今儿白天他冲他说话硬了,求他原谅,又问是真的要来灾年?说地里的油菜叶子忽然全都没了,就是虫蛀落了,地里也该有一层叶子,不能地上光光秃秃,棵上也光光秃秃,菜杆还在,油菜叶却荡然没了去向。二人并肩往沟下的河边走去,月光在他们脚下发出微细的被踢破的声响。槐树林的虫鸣,暴雨样急切切清亮亮地传出很远,就连河里的蛙鼓,也同往日有些异样,它们撕着嗓子,吼叫得如陨石落地,噼里啪啦,乱得不见章法,声音直撞人的胸脯。
村头上站了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娃,似乎脸上都和司马笑笑一样,凝着的惊异苍茫茫无边无际。有孩娃在大人的腿下跑来跑去,倒是兴奋得过年越节一样。跑得最欢的是司马蓝,他在和几个孩娃捉猫藏,司马笑笑过来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蹲在地上,盯着走下山坡的父亲,惘然不解地就在地上蹲下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
看见三亩半的一片油菜,转眼之间有一半棵杆竖在月光里,那原来旺如春柳样的叶子不知去了哪里。在河边站了片刻,杜岩到油菜地蹭着油菜棵走了一圈,原来油菜花将要开时腥膻的花蕾的香味没有了,只有折断枝后汁溢水浸的青腥气息沉隐在田地间。杜岩从那油菜里走过去,那青色的腥气便腾腾跳着冲进他的鼻里。趴在一杆油菜棵上仔细看了,立马就闻到了那青气中有一股蚂蚱飞过的青绿色臊气。他从油菜地里走了出来。
司马笑笑说:“全村人就你能够看懂万年历,有话你就直说吧。”
杜岩说:“让你媳妇吃粮省一些。”
司马笑笑说:“我让你有话直说哩。”
杜岩说:“你真信我,你就抓紧弄些粮食藏起来,不然你家六个孩娃都要饿死呢。”
司马笑笑问:“旱灾还是涝灾呢?”
杜岩说:“怕先是蚂蚱灾。”
司马笑笑就走了,快急地爬上山坡,到村头吩咐等在那里的村人们,说都回家准备一个麻袋片,没有麻袋的把被子、单子撕开来,明天一家分一块油菜地,有蚂蚱群来了把它们赶到玉蜀黍地里。这当儿,许多村人都走了,只有二十八岁的蓝百岁还一团旧棉被样堆在那。嗫嗫嚅嚅半晌问,村长,不要秋粮啦?
司马笑笑吼:“多吃油菜才能活过四十岁。”
蓝百岁把声音愈发软下来:“笑笑哥,你别吵嚷我,我不过是随便问一句。”
话到这儿,蓝百岁也就彻底蔫下来,像一只绵羊般,没趣地独自往家中走过去,脚步声无骨无筋,轻轻飘飘,一副可怜的样儿。这时司马蓝从人群腿下钻出来,追上去拉着蓝百岁的手,莫名地直叫百岁叔,百岁叔,说别生我爹的气,叔你别生我爹的气。
蓝百岁看了一眼这已谙世事的司马蓝,拿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到一边去,说叔不生气,谁让叔这辈子不是村长哩。
夜是旷古的静。月光冷凉,如细水样流在胡同里。司马蓝立在胡同中央的一团树荫下,看着走去的蓝百岁,心里伤伤感咸,却又想原来是谁做了村长谁就可以对村人吼嚷呢,那有一天我自个做了村长呢?
他不知道他做了村长他将是什么样,就立在那儿,想得遥远而又空幻,而三姓村的人们,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已经七岁的司马蓝心里想了啥,没有人知道他一生的作为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村外夜鸟的叫声青刺亮亮地从胡同那头传过来,司马笑笑在胡同的这头唤,说蓝百岁你走吧,明儿天你家要保不住油菜可别怪我哩。
司马蓝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身后的脚步声,开始朝四面八方的门户响过去。有人从他身边过去时,拿手拍在他的脑壳上,说这孩娃你懂事哩,知道蓝百岁是你的岳丈呢,知道心疼岳丈哩。他没有搭理拍他脑壳的人,目光不眨地看着蓝百岁消失在月光里,又看着别的村人走回家,吱呀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才跟着司马笑笑朝自家走去。
他问:“爹,要过灾年了?”
司马笑笑说:“有爹在,塌不了天。”
他说:“表弟杜柏对我说他爹把粮食往床下埋了呢。”
司马笑笑把脚步收住了。他回过身去,看见那刚刚还一片人马的村头空地上,正走着刚从山梁下爬上来的杜岩,一句话儿也不说,丢下司马蓝,转身回去,把路横武地拦下来:
“喂,你听着,村里要是灾荒年乱了阵脚,熬不过去我就领着全村人去你们床下挖粮食。”
杜岩愕然了,像被人揭下了疤一样木呆着。
月光中,司马蓝看见杜岩在爹的面前,脸色成了菜青色,一言不发,嘴却张得黑洞洞的大。村子里彻底安静了,月光星光从头顶的绿树冠上移下来,响得就如蓝家的一群闺女无忧无虑时的笑。
第三十五章
阎连科
耶和华对摩西说:“你向海伸杖,叫水仍合在埃及人并他们的车辆、马兵身上。”摩西就向海伸杖,到了天一亮,海水仍旧复原。埃及人避水逃跑的时候,耶和华把他们推翻在海中,水就回流,淹没了车辆和兵马,那些跟着以色列下海法老的全军,连一个也没有剩下。以色列人却在海中走了干地,水在他们左右作墙垣。当日,耶和华这样拯救了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的手。以色列人看见埃及人的死尸都在海边了。以色列人看见耶和华向埃及人所行的大事,就敬畏耶和华,又信服了他和他的仆人摩西。
蚂蚱云雾一样卷来是在那一天的午饭前。那时候日光正好,炎热干干裂裂,乌鸦在树上尖叫时,吐出的舌头犹如一粒挂在枝头的红豆,知了爬在枝干上,叫声短暂而急促,仿佛是在日光中不停地抽响的牛鞭。村里的鸡忽然都欢快地跑到村头,聚成一堆,咕咕咕得欢天喜地。
狗都跟在主人们的身后,寸步不离,踢它一脚,也不肯独自离去。村人们预感着有惊天之事发生了,各在自家门口坐着,脸上挂着惊恐,彼此不言不语。女人们也不再安心烧饭,面条煮进锅里,人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时候,司马蓝又领着一群孩娃从山梁上跑了下来,嘴里叫着来啦──来啦──黑旋风刮来啦──有大人问:“不到秋末哪有黑旋风?”
他站在那人跟前,指着村外:
“从东向西,老鸦群样刮过来。”
村里就有敲锣的声响了,当!当!当!当!当!从这条胡同急叫到另一条胡同。司马笑笑的唤声,夹在锣声的喘息中,一下铺满了一个村子:
“保油菜喽──”
“丢玉蜀黍保青油菜喽──”
“谁要敢丢油菜保玉蜀黍咱秋后算帐啊──”
脚步声开始在村里雷鸣电闪地响起来,男人和懂事的孩娃都手里拿了麻袋、腰布、旧衣旧裤等可抽打的东西,往分好的油菜地里跑过去。女人们和三岁五岁的男娃女娃,都手里拿了洋瓷铁盆,陪嫁的铜盆、铜镜和不用的铁锨锄头等七七八八的金属器皿,从各家跑了出来。他们跟在男人们的身后,忘记扣上了在院里屋里因闷热而解开的衣扣,奶子就如出笼的白兔样在空中跃动。谁都不再慌恐,只有惊奇红粉粉地兴奋在村人的每一张脸上。都看见乌鸦从村子上空朝正西的远处飞去了。麻雀叽喳着在房坡或墙头上乱作一团。狗跟在人们的脚后,眼珠瞪成了红球,一蹦一跳又不时地停下来回头张望,仿佛有啥儿在它们身后追着。司马蓝和两个弟弟都脱了自己的布衫,如小狗样跟在父亲的身后,往村北坡下的油菜地里跑去时,那布衫被路边的槐树挂破了许多三角口。三个侏儒的哥哥森、林、木,跟在母亲的脚后,手里提了破脸盆和老铜锣,欣喜若狂仿佛要走进一场盼望已久的大戏里。
人们涌到村子中央的当儿,日头还呈出金红,待出了村落,日光就些微地暗淡起来。能听到一种沙子飞过头顶的声音,先强后弱地从村外响过来。从耙耧山外响过来。那密密麻麻的响声中,有沉闷猛烈的撞击声时断时续地在天空的远处炸,就像一片鞭炮中的炸雷炮子一样儿。
后来村人们坐在一起时,回忆那声响说是大蚂蚱飞撞到了别的大蚂蚱身子上。可那时候没有谁去注意那声音,只有司马蓝跟着司马笑笑跑掉了一只鞋,回头捡鞋时有一只蚂蚱从空中落下来,掉在了他的鞋窝里,倒将出来时,他发现那蚂蚱没了头,腿和翅膀却依然齐全,依然能如砍了头的鸡样在半空飞跳着。他抬起了头,看那飞去的无头蚂蚱时,看见天空果然飞着一层黄灿灿的金沙粒,把日光严严实实遮住了。
山梁上,沟壑里,林地间,忽然暗起来。凉阴阴潮腻腻的一股风溜着山坡刮过去。类似青稞气息的刺鼻的腥味满山遍野地飘。他终于明白,村人们说的蝗灾来到了。他有些惊讶,弄不明白世界上如何有这么多的蚂蚱,似乎一个世界的蚂蚱都集中在了耙耧山脉上。他叫着爹──爹──地往北坡下的油菜地里跑,看见那一大片油菜在遮天蔽日的蚂蚱群下呈出了暗黑色。他想幸亏蚂蚱是从天空飞过的,朝耙耧山脉以外飞去了,若那蚂蚱是溜着地面过去时,那油菜不知成了啥儿样。司马蓝看见父亲像一只惊马一样在油菜地边勒住了缰绳了,大群蚂蚱从三姓村的上空刮过去。司马蓝和弟弟们站到父亲身下时,日光又噼剥噼剥地落下来。油菜又开始黄绿相间在田野上,宛如一块巨大的绿底黄花的布匹铺在山坡上。又有了腥艳的花香味。司马笑笑把麻袋扔在地头,坐在麻袋上仰头朝着天空望。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在父亲的身边,学着爹的模样,坐在自己的布衫上,把小脸和天空平行着。
大股的蚂蚱群飞将过去后,遗落的零星蚂蚱不知为啥儿,离群后如借不到风势一样飞不高,它们从田野上的树顶滑过去,碰着树梢便像雨滴一样掉下了。有一只喜鹊在油菜地的边上,飞起一人高就又从半空栽下来。司马鹿过去把喜鹊捉了来,司马笑笑接过喜鹊摸摸喜鹊的肚,说它是蚂蚱吃多了,飞不动身子了。把食指往喜鹊嘴里塞了塞,那喜鹊咕咕几下呕吐出了一地的活蚂蚱,然后从司马笑笑手中飞走了。司马一家在田头上都盯着那只飞走的白肚鹊,直到它飞失在天空里,司马蓝过去一脚接一脚的把喜鹊呕吐出的活蚂蚱跺死在地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