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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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件事我却忽然明白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父亲之间。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他,我只是为他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而已。我嫁给他,是不想让组织为难,我为他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务,是不想让他影响工作。我尽心照顾他,是觉得他是革命功臣,应该受到照顾。至于说到感情,我还是那句话,任何人相处那么长时间都会有感情的。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块石头在手上捏久了也会滋润的,何况是人。有一次我们俩为孩子的事争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看着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我就想,我怎么会嫁给他。
嫁给这么一个火爆爆的武夫?而没有嫁给那个让我心动的知书达理的军医?真的,结婚很长时间后,我都认为我不爱你们的父亲。我只是对他好而已。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现在你们的父亲去了,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感到难过和痛苦了,我想我可以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它们在我心里埋得太久了,压得我难受。
但是要说清楚这些事,又是多么困难。它们就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一起,你要把它从中间清理出来,就必须捞起所有的水草。
让我从头说好吗?你们慢慢地听我从头说好吗?
5
木兰看着母亲发呆的样子,看着悲痛难抑的大哥和小弟,忽然想起去年的某个时候,父亲和她的一次谈话。父亲难道有预感吗。
父亲当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一个大果珍瓶子改做的茶杯。他主动招呼木兰和他一起坐坐。木兰有些受宠若惊,就搬了张藤椅,在父亲对面坐下。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树杈剪碎了午后的阳光,洒在父亲的脸上,令父亲的脸有些斑驳陆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慈祥,也多了几分沧桑。平日里父亲的脸膛总是红红的,虽然木兰知道那是高血压所致,但她还是喜欢看到父亲红光满面的样子。父亲的眼睛也总是明亮明亮的,从无阴翳,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十分威严。
父亲说,木兰啊,我看几姊妹里,你是最理性的一个了。是不是因为你当医生啊?木兰不知父亲要说什么,有些紧张。父亲说你别紧张,我是觉得,你最像你妈。其他那几个都像我。老大犟,认准一个死理不变。老三任性,那是被我惯的。老四呢,好冲动,一激动起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老五喜欢耍小心眼儿。老六,这个老六总是长不大。只有你,爸觉得还比较懂事。你这丫头虽然有时候过于敏感,但总的来说,说话办事比他们有理性。
木兰没想到父亲这么看好自己,心里有几分感动。尽管父亲说起其他几姊妹的缺点乐呵呵的,跟夸奖一样。但毕竟,父亲认为她是几个孩子当中最理性的,对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来说,那等于是说她是最可靠的。父亲说她的理性像母亲,这点让她觉得好笑。父亲总爱把她和母亲拉在一起。他明知她和母亲……但她还是懂事地说,爸,您要跟我谈什么事吗?父亲笑道,说你敏感你果然敏感,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谈事呢?木兰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亲打开瓶子喝了一大口水,说,你知道,我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上次体检又查出些个毛病。没准儿哪天就不行了……木兰连忙说,爸,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身体这么好,不会有事的。父亲说,这话就不像医生说的了。我又不是神,兴人家那么多毛病就不兴我有?这一身的零件已经用了七八十年了,该坏的坏了,该生锈的生锈了,很正常嘛。木兰说,人和人不一样的,有些人的零件就是特别耐用。你就属于耐用的那种。
父亲慈祥地一笑,说,刚刚夸你理性,你又不理性了。
木兰笑笑,听父亲说下去。不知怎么,她特别地害怕面对这种事情。尽管当了20多年的医生,已经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
父亲说,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们几个孩子倒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妈。
木兰有几分意外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你妈那个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心里担着很多事,很重情。我怕她到时候受不了,会出什么事。
木兰心生诧异。一是父亲如此牵挂母亲,二是父亲对母亲的看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平时他们几个孩子都觉得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垮她。关于这一点,木兰儿时有许多记忆。在他们几个孩子看来,母亲从来不是个温柔多情的女人,也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话语和动作都让人觉得生硬。他们认为那是因为母亲参加革命太早的原因,性格已被锻造得像钢铁一样。难道她在父亲面前是另外的样子吗。
父亲说,希望到那时候你多陪陪她,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特别是开始的几天,她肯定不习惯。你要告诉她,我不过是先走一步,我会在那边等她的。
木兰点点头,起初的一点意外已变成感动。她望着父亲,父亲此时的眼神让她感到陌生,也让她感到难过。父亲真的老了。从来都是高大威风、无所畏惧的父亲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拥抱父亲的冲动,像通常她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样。但她一动没动,仍平静地坐在那儿。在他们家里,从小到大,没人这么做。她连母亲都不曾拥抱过。
她不习惯与家人肌肤之亲。
父亲又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你母亲一直陪着我。可惜我不能陪她一辈子了。
老太太本来就比老头子活得长,她还比我年轻十来岁,她很吃亏的。父亲说到这儿笑起来,笑容里有些调皮的样子。
父亲大概不习惯于表达这么温柔的感情,转了话题说,你也要好好地待小陈。父亲仍叫她的丈夫小陈。父亲说,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主流是好的就行了。谁没个缺点?木兰,我这儿给你提个要求,不许和小陈离婚。
木兰不知所措,只好点头。虽然她已经和小陈分居半年多了。但父亲的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必须执行的指示。木兰已习惯点头接受他说的一切。木兰知道父亲最不能容忍他的子女离婚。虽然木凯离婚是媳妇提出的,但父亲仍觉得跟打了败仗一样。木兰和丈夫不和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木兰从不敢让父亲知道。但父亲显然已有所察觉。小陈很久没上门和老丈人下象棋了。
谈话到最后,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大信袋慎重地交给木兰。信袋里似乎装着本子之类的东西。信封口已被很仔细地封好了。父亲说,这里面装着我写给你妈的一封信,算是遗嘱吧,另外一个相册,你妈原来跟我要我没给她,她老嘀咕。都留给她吧。不过你现在不要给,等到了“那一天”再说。父亲说到这儿狡黠地笑笑,好像很为自己的预谋得意。
木兰接过来,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除了郑重地点头,她说不出其他的话。她想不出,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像父亲这样无所畏惧的人,也会对命运无奈吗。
从那次谈话后,木兰就开始注意父亲的身体。可一段时间下来,什么也没发现。父亲一如既往地早起早睡,喜欢活动;一如既往地声如洪钟,笑声朗朗。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血压高是老毛病了,他也一直在吃降压药。木兰想,父亲这样一个吃了一辈子苦的人能有这样好的身体,真是上苍有眼。
慢慢地,木兰的神经又松弛下来。她把父亲交给她的那个信封锁到抽屉里,又陷到自己的烦心事中。
没想到父亲却来了个突然袭击。
这就是父亲的风格。木兰想,喜欢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泥带水。
路过父亲的办公室,门开着。木兰就走了进去。
在这个家里,一直有一个房间是父亲的办公室。尽管退下来以后父亲再也不用办什么公了,但他仍挑了一个最宽大的房间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中间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铺着绿色的军用毛毯。父亲常俯在上面写些什么。一面墙是两排书架,里面放的大多是军事方面的书籍,战史,回忆录。其中有几排全是西藏方面的,西藏历史,近代史,宗教文化,外国人到西藏的探险经历。最醒目的是西藏军区自己编辑出版的三本《世界屋脊风云录》。那里面有好几篇父亲的回忆文章。惟一一本带文学色彩的书,还是木槿给他买的,西藏女作家马丽华的《走过西藏》。
另一面墙上,非常醒目地挂着一张很大的西藏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作着一些只有父亲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当然,有一种符号木兰能看懂,那是用红笔画的小五星,一共有五颗,分别是大哥、她、木凯、木棉和大哥的儿子小峰先后在西藏当兵的地方。
有风穿进房间。木兰走过去关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她忽然看见了父亲。父亲提着一袋垃圾往院门口走去。提着垃圾的父亲依然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迈着稳重的步伐。背影如同有着白色峰顶的雪山。这就是父亲。无论做什么,无论手上提的是枪还是垃圾袋,他的威风都不会倒,一辈子挺拔坚强。
泪水模糊了木兰的眼睛,父亲消失了。她关上窗户。一张纸从书桌上飘落到地上,她捡起来看,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字,是父亲的字迹。
说吧,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母亲说,要把过去的事告诉他们。那都是些什么事呢?木兰怀着期待,也许那其中就有她渴望解开的谜底。
母亲很少说起往事。至少很少对她说起往事。有时候母亲过去的战友来了,老阿姨们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就会说起过去的事。但在木兰的记忆里,她们说的总是开心的事,因为她们常常笑得满脸是泪,你笑我,我笑你,好像过去的岁月是那么快乐,没有忧伤也没有烦恼。但在孩子们面前,母亲却不大说起过去。也许有父亲在,母亲不需要他们聆听?
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我说的是50年前,年轻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就在那一年,我迈出了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步:去西藏。如果不去西藏,我的一生完全会是另外的样子,就不会遇见你们的父亲,就不会有你们。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当我出发去西藏时,丝毫没想到以后,没想到我的一生会是这样的。当然,谁也不可能想象出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我的眼前闪耀着光芒,我奔着光芒而去。
那年我18岁。
现在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走在路上,背着行装。我和我的姐妹们,我们都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神情。
我看见了我们的队长苏玉英,她背着孩子,使劲儿挥手叫我们快些跟上,好像她背上背的不是孩子而是背包。我看见了赵月宁,像个小小少年,那时候她是我们队伍中最小的,出发时才13岁。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但眼里却有一种一般少年所不具有的坚强神情。我还看见了我的同学刘毓蓉和吴菲,看见吴菲瞪着眼憋着气使劲儿去顶牦牛……哦,牦牛,我也看见了你们,你们披着长长的神秘的黑毛,瞪着圆圆的铜铃般的大眼,你们跟着我们跋山涉水,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你们现在还好吗。
我看见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从家里走到军政大学,从军政大学走到十八军